商队所住的地方是个专门准备出来的院子,大批货物堆得几乎高过围墙,还有更多不打算在此地出手的货品仍装在车上未曾卸下,挤得原本宽敞的院子快要无处下脚。
明寒衣趴在墙头打量了一阵子,没从坐在屋檐下闲聊的伙计、护卫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又按着昨夜约定的法子轻轻学了几声鸟叫,却还是没得到回应,不禁开始怀疑那位心思难测的岑公子已经悄悄换了地方。
她撇撇嘴,无声地从墙头隐蔽处跳了下来,掸了掸袖口蹭上的灰尘。
可正要离开,刚转过第一个路口,视野边缘突然出现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明寒衣怔了怔,刚刚还轻快的步伐霎时间变得沉重了下来,仿佛身体已经比思维更快地认出了那个来人。
终于,她原地站住了,脖子卡住了似的,缓慢滞涩地向后转了下,不出意料地在侧后方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两人一前一后,像是早有预料地埋伏在客栈的后院里,就等她放松警惕出来自投罗网。
这可真是倒霉催的……
明寒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时有些乱糟糟的,不自觉地摸了下胳膊,只觉那里似乎有一道曾经深可见骨的旧伤再次疼了起来。
这短暂的迟疑让她错失了最后一个溜走的机会。
就在她眼前,她爹明暲从路口大步走了出来,最初时脸上还含着一丝喜色,但紧接着,他的嘴角就往下一耷拉,表情飞快地恢复成了明寒衣自幼最常见的刻薄,一手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呵斥道:“不孝女!把你老子娘耍得团团转,很得意是不是?!还不说实话,这两天跟你厮混在一起的贼汉子到底是谁?”
说着,他习惯性地往腰间摸了下,可惜那里并没有熟悉的鞭子,手便落了个空。
这个动作让明寒衣心头微微一缩,仅剩的那点侥幸心理也迅速烟消云散,她轻吐出一口气,打起了万分精神。
身后一阵细风,她眼光扫过,一拧身避开了她娘邵琪伸过来拧她的手,随后嘴角一撇,笑吟吟道:“哎哟,居然是爹娘呀,您二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对了,阿爹好像问什么贼汉子?啧啧啧,难道您不知道同行是冤家,我这么一个飞天大盗在这儿,您却只顾着找别的贼,可真是让人好生伤心哪!”
明暲脸色猛地沉下:“油嘴滑舌!”话音未落,扬手便要一记耳光扇下来。
明寒衣却早有准备,又是一个轻飘飘的错步,游刃有余地避开了。
她抬起头,过往无数浮光掠影的回忆还在乱糟糟地往翻腾,但她表情却丝毫不露端倪,脚下轻转半圈,趁机从侧后方托了明暲的手肘一把,还是用那种欠揍的语气嘻嘻笑道:“哎呀哎呀,您老悠着点,别没打着人,自己反倒闪了腰!”
明暲全然没看清刚刚还在眼前的人是怎么突然跑到了自己背后去的,脖子后面汗毛倏地竖起,连忙蹬蹬两步避开,厌恶又戒备地瞪向明寒衣。
明寒衣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她的好爹娘这次突然出现,果然是另有目的。
或许是想要如以往一样逼迫利用她做什么事情,又或许……真的就像是晏棠猜测的那样,他们早已被移星阁逮住,此时乃是受命前来,想要转弯抹角地确认和她“厮混”在一起的男人的身份,要是确认了那个“贼汉子”就是他们那些杀手主子的目标的话,正好就可以来一场威逼利诱坑蒙拐骗……
可惜了。
明寒衣心底冷笑,也不知移星阁是忘了说,还是她的好爹娘领悟出了岔子,竟然糊里糊涂地把晏棠当成了岑清商。
她念头转了几圈,克制着自己险些就往不远处的商队小院瞥过去的目光,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块不知什么时候从对方货箱里“借”来的果脯,扔进嘴里嚼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别生气呀,年纪大了别那么大火气,要惜福养身哪!不然的话——哦,对了,阿爹阿娘可还记得我师父?”
话题转得十分突兀,气势汹汹的明暲夫妇一愣,全都很是莫名其妙。
顿了顿,邵琪才拧眉道:“提他做什么?我告诉你,他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别指望他来帮你!”
“帮我?”明寒衣扑哧一乐,把果脯咽下去,吮了下指尖,“不不不,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想说,脾气太坏很不利于养生呀,你们看,我师父前阵子不就死了嘛!”
“死、死了?”
明暲夫妇对视一眼,更加不解,却又隐约感到明寒衣并不是随意提起这个话题的。
果然,明寒衣紧接着就甜甜笑道:“可不是,已经死透啦!他老人家脾气不好,总想要抓我去炼蛊人,结果一不小心……”她眨眨眼,笑嘻嘻道:“就死啦!”
“什么?!”明暲夫妇脸色齐齐一变。
同一时刻,两人只觉眼前一花,明寒衣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一身神出鬼没的轻功还是他们当初硬逼着她练出来的,可如今竟然让他们心头骤然缩紧。
忽然,几根鬓边的头发毫无理由地飘落下来,断面齐整极了,紧接着,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伴着细微的清风轻飘飘地传来,忽近忽远:“爹,娘,您二老可别想不开学我师父呀……”
明暲夫妇猛地转身。
不远处的院墙边上,明寒衣微笑着靠在墙砖上,手里捏着只细细的小匕首,刀尖上戳着只蜜饯,正在跟个花栗鼠似的认真地一点点啃着,看起来人畜无害极了。可明暲夫妇却只觉遍体生寒。
空口无凭,他们其实根本无从知晓医元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在了自家这倒霉闺女手底下,可在这个时候,他们却真切地感觉到了,对面脸甜美笑意的明寒衣已经与一年多以前完全不同了。
好像仅仅十几个月,就把他们用了十几年才在这个女儿身上打下的烙印全盘抹掉了一样,如今眼前的人只让他们感到无比的陌生。
这也让他们头一次开始生出了怀疑,他们真的能够完成移星阁那些可怕的杀手交代的任务么?
……
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那道似乎应该给兔子钻的窄缝里悄悄地溜了进来。
晏棠闭目躺在床上,眼皮都没抬一下:“事情办完了?”
那鬼鬼祟祟的人影一僵,随后放松下来,肩膀一垮,耷拉着脸慢吞吞蹭到床边:“没有!”
这声音仿佛个陈年的冤死鬼,晏棠终于睁了眼,打量了对方几眼:“怎么……”他话音一顿,忽然道:“被你爹娘堵到了?”
明寒衣顿时泄气,也没问为什么晏棠能猜到——现在她的情绪这么反常,别说他一向心思缜密,恐怕就算换成只善解人意的耗子都能揣测出来几分端倪了。过了片刻,她叹了口气:“真让你说中了,他们多半是被那群杀手派来的。”
说着,她扯了扯嘴角,一丝在父母面前不曾显露的萧索自嘲的神情渐渐从眼底流露出来,轻声道:“不知为什么,他们居然把你当成了岑清商。”
晏棠面无表情,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明寒衣瞪他:“什么叫‘哦’?你都不担心——”
晏棠似乎有些无奈,慢慢地坐起来,歪着脑袋看回去:“有什么好担心的?移星阁的首脑也是人,但凡能兵不血刃,他们为什么要和那么大一个唐家堡对着干?”说到这,他似乎极低地笑了一声,又道:“所以,只要我不出门,他们总不会在唐门眼皮底下倾巢出动来劫人。”
谁知这话说完,明寒衣的表情就变得更古怪了。
晏棠:“怎么?”
明寒衣欲言又止,好半天,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摸了摸鼻子:“你可能还真得出门。”
晏棠:??
明寒衣:“三天后,你得去镇尾的酒楼和我爹娘吃一顿饭。”
说完,她停顿了下,似乎从对方终于显出了诧异和迷惑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成就感,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当然,你也可以不去,但我爹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好像挺厉害的,我估计他们会来客栈敲锣打鼓控诉你拐带他们‘涉世未深天真轻信的掌上明珠’,逼得你住不下去。”
晏棠:……
他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面前那个狡诈奸猾缺德嘴欠的女飞贼:“我,拐带,你?”
明寒衣原本心情也很烦躁,可看到他这副少见的吃瘪的样子,不禁扑哧一乐:“对啊!不然呢,难道我一个貌美如花柔弱纯良的女孩子还能拐带了你这种看起来就很凶很吓人的木头桩子吗?”
晏棠:……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这瞎话确实有点离谱,明寒衣干咳一声转开目光:“嗐,你都不知道我爹娘多会哭,本来我吓唬了他们一通,以为没事了呢,谁知道他们见硬的不行,紧接着就变了脸,在客栈院子里就要给我下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哎哟,可吓死我了!”
又沉默了半天,晏棠轻轻叹了口气:“好。”
这回,反倒是明寒衣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他答应得如此轻易:“你……真要去?不再想想了?要不然,咱们也可以……嗯,换间客栈?”
她一连用了三个问句,显然内心也很迟疑,晏棠瞥她一眼,淡淡道:“不必了,去见一面就好。”
明寒衣忽然抬起眼,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看向晏棠,像是要从他眼中寻找到某种答案。
而那双眼眸一如既往的安静,宛如月光之下漆黑而平静的深潭。
良久,明寒衣轻声道:“谢谢你……”
晏棠没有说话,又静静躺了回去,合上了眼睛。
——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和母亲,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纵然有千般龃龉和令人不快的过往,但在他们如医元一样真正举起屠刀之前,她又怎么可能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
就像他曾经看到的那样,在她身上,恩与怨,从来都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