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么一场变故,若是稍有差池,便会令盯梢者产生警惕,整个事态也将难以挽回。但好在结果不错,无论是那场突发的、正好打断了岑清商与盯梢者交谈的“刺杀”,还是后面晏棠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旧伤复发,只要没有当场露出破绽,便会变成绝佳的让六扇门介入此事的借口。
明寒衣想了想,眼神微微闪动,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询问:“你刚才在那人面前提起棺材板,是故意的吧?怕他们觉得你向六扇门求助太突兀?”
“刺啦”一声,晏棠扯断了裹伤的布条,坐在床边,两根手指捏着被血迹弄脏的白色里衣,眉头凝重地皱起来,半天,轻叹了口气:“不好洗……”
话没说完,就被明寒衣狠狠瞪了一眼,只好把思路转回来,淡淡回答:“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
晏棠起身,把衣裳泡进水盆里,头也不回道:“为了验证一些事。”
“验证?”明寒衣一愣,盯着晏棠的动作,随着揉搓,血色慢慢在水中漾开,她忽然若有所思道,“你说旧伤复发没法保护岑清商的时候,那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说明他早就知道你的伤很重……”
知晓晏棠的真实伤情的人很少,除了他们自己和唐家堡中的寥寥几人以外,便只有当初曾经与他们直接交手过的移星阁了——虽然当日的杀手都死了,但是移星阁那样的地方,总会通过现场遗留的蛛丝马迹发现更多东西。
而如今那个六扇门的盯梢捕快并不吃惊,也就意味着他或者他的同僚、上司里面确实有人与移星阁有所往来,早已得知了这个消息。
晏棠点头,又道:“还有一点。”
这一次他没有再卖关子,直接给出了解释:“那人在‘刺杀’中出手救了岑清商,我想知道他是为了留活口方便逼问王陵线索,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内情,只是被六扇门内鬼利用。”
明寒衣挑眉:“那你现在确定了?”
晏棠将洗好的衣裳拧干,仔仔细细展开晾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不是件寻常的粗布白衣,而是什么镶金嵌玉的锦绣华服似的,等到一切都做完了,才漫不经心道:“他根本不遮掩对姜东离的愤怒和厌恶。”
不是遮掩不住,而是根本不屑遮掩。
一个六扇门的捕快,能够对他的半个上司产生这样明显的愤恨之情,并且还连稍作遮掩都不愿意,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若那人是个潜伏的杀手,那么他毫无必要做出如此姿态节外生枝,反过来说,既然那人这样做了,便更像是真心实意地误会了姜东离,显然,这种误会的产生定然是因为他的上司平日里没少向他脑子里灌脏水。
同样的,也只有本非移星阁杀手的人,才值得内鬼这样拐弯抹角地拉拢和误导。
明寒衣忍不住小小地吹了声口哨,对那个内鬼捕头发出一句赞叹:“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啊!”
晏棠瞥了她一眼,似乎在思索她的身份,好一会,慢吞吞重复:“贼喊捉贼。”
明寒衣:“……”
……
内鬼那边的消息来得很快。
仅仅一天之后,那个曾盯梢岑清商的六扇门捕快就带着几个人找到了客栈。
这一次,几人虽然没有穿捕快服,但也没有再戴可笑的人皮面具,十分大方地将本来面目显露了出来,无一例外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间充斥着一式一样的飞扬意气和丝毫不知收敛的锋芒。
还有特别方便被人用几句谎话煽动利用的傻气——明寒衣暗暗腹诽。
在那几人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一般搜查着客栈内外,并且事无巨细地向岑清商交待这些日子的注意事项时,明寒衣便盘腿坐在客栈二楼靠窗的桌子边上,不倒翁似的晃晃悠悠,一边透过一条隐蔽的窄缝观察着外边发生的事情,一边嗑着瓜子笑嘻嘻地对着旁边问:“你说,如果我过去告诉他们,其实六扇门里的蛀虫不是姜东离那棺材板子,而是他们口口声声推崇得上了天的李捕头,他们的表情会不会变得很好看?”
她口中的李捕头名叫李直,现在想来,多半是个假名,应当取得是理直气壮的意思吧,对比起他做过的事情来,尤显得讽刺。
晏棠安静地靠坐在床上,双手在腹部交叠,一动不动得像是一具死了两个时辰的尸体,面色……至少是那张假脸上显出的面色也很不对劲。但他的反应却很正常,一如既往地令人糟心,闻言淡淡道:“你最终还是决定要去坐牢了么?”
明寒衣猛地一晃,险些从桌边掉下去,一个打挺稳住身体,张牙舞爪地蹦上了床,跪在晏棠身边作势要去掐他的脖子:“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做贼技术你知道吗!”
晏棠仍没有睁眼,嘴角动了动,似乎笑了下:“去准备吧,人快来了。”
明寒衣动作顿住,表情有些僵,过了一会,使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情不愿地下了床,钻到屏风后面捣鼓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几只小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兑在一起,又将旁边一瓶蜜水似的东西倒进碗里,将混合后的药粉加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低头盯着那碗渐渐从暗蓝变得无色澄清的药液,不自觉咬了下嘴唇,随后深吸一口气,迅速将装药的纸包凑到烛火上烧掉,这才端着药走回床前。
“你,你真要……”事到临头,她还是难免有些犹豫。
晏棠终于睁开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明寒衣,单手接过药碗,将其中如水的药汤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他的呼吸便明显地变得沉重急促起来,身上的力气似乎也在飞快地流失,渐渐有些坐不住,只能费力地抓住床头,慢慢躺了下去。
明寒衣试探着将手指探向他的鼻端,只觉气息灼烫得惊人。
唐门长老亲手调制的毒药果然童叟无欺,效果立竿见影。
她明知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却仍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慌,再想起晏棠身上的伤口是真的尚未痊愈,便愈加心烦意乱起来。
还没等她彻底定下神,门口便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人,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来人正是那几个六扇门的年轻捕快。
站在最前面的应当就是盯梢岑清商的那个人,身形步态与昨日别无二致,见到开门的明寒衣,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似乎全然没有被那副美丽的皮囊迷惑,冷冷问道:“你紧张什么?”
明寒衣也说不清为什么,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差点就张口怼回去,勉强在最后关头压住火气,柔声细气道:“差爷此言何意?奴家的……”
那捕快嗤笑一声:“明寒衣,江湖绰号浮光,近年纵横南疆一带的飞天大盗。六扇门里可是还留着你的档呢,就不必装模作样了吧!”
明寒衣:“……”
他娘的!
她暗骂一声,既然被人揭破了身份,便也不装了,脸色一沉:“既然你这么无所不知,也该知道晏棠是我男人。现在他旧伤发作,高烧不退,我不紧张难道还该敲锣打鼓去庆祝吗!?”
那捕快一时语滞,正要说话,身后同伴戳他一下:“小纪!”指了指屋子里,示意他看过去。
客栈的房间不大,站在门口也能隐约瞧见最里面床上的景象,此时恰如明寒衣所言,晏棠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真的是在养伤的模样。
纪冉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哼了声,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我等奉命调查昨日刺杀行商岑清商之事,需得清查客栈中诸人,你们虽然与岑清商相识,但也不能例外!”说着,便要往里闯。
明寒衣“哎”了一声,仿佛想要阻拦,后面另一个面善些的捕快连忙拦住她,温声笑道:“明姑娘不必担心,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话虽这样说,但动作却一点也不温和,反而坚决得很。明寒衣不禁暗嘲这些初出茅庐的小捕快连装红脸白脸的套路都不熟练,面上却半点不显,愤愤甩开对方,冷笑道:“哦,我明白了,听说昨天的杀手有两个,你们这是怀疑我和晏棠就是那俩贼人呢!”
拦她的捕快仍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明姑娘多心了,只是照例查验罢了。”
明寒衣却丝毫没被说服:“你们是不是瞎?连我都听人说了,那俩贼人每个都比我高上一头,且不论功夫深浅,难道我还会接骨不成!?”
那捕快微笑道:“我们衙门里姜捕头亲自录的案卷中早写明了,明姑娘一手机关术出神入化,昨日贼人之一又似有些腿脚不便,焉知不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确不过了。
至少在这几个捕快眼中,那个腿脚似乎有些问题的杀手未必不是明寒衣给自己脚下接了一截机关假腿伪装的。
这种猜测,让即便是从小摆弄机关的明寒衣也禁不住嘴角一抽。
“蠢货!”
她心里讥讽——如果机关术真的神奇如此,唐朝岚的那只假手也不至于只能当个摆设了。
不过她也没有心思与对方争论此事,而是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心神。
这个人在提及姜东离的时候,虽然语气十分恭敬,可眼中那丝隐藏得极深的反感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这也是个对内鬼那套颠倒是非黑白的说法深信不疑的傻子么?
若是如此,事情可就麻烦了。
“投鼠忌器”几个字渐渐在她心底浮现出来。他们确实要抓内鬼,可也总不能为此就对这几个被蒙骗的傻子严刑逼供吧……
这时,到床边检查晏棠真实状况的纪冉也转回身来,脸色不甚好看,好似很是挫败,对着同伴摇摇头:“确实伤得很重,开裂的伤口红肿,有破溃之兆,高烧昏迷也并非作伪。”
而这样的身体状况,别说行刺他人了,只怕一招还没用出来就要伤势发作昏过去。
——至少对于正常人而言必定如此。
明寒衣当即冷笑一声,快步跑到床边,掀开被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晏棠腹部的伤处,像是生怕纪冉偷偷做了什么手脚似的,末了,才松了口气,没好气道:“阴险小人看谁都像是小人!我要是想害岑清商还需要等到现在?可笑!”
纪冉脸色一变再变,却没法反驳。
他并不清楚前些日子客栈发生的那起绑架未遂事件的究竟,或者说,随着杀手被一个不剩地杀了个干净,知道其中内情的就只剩下绝对可信的寥寥几人,而其中绝不包括他们这些在不知不觉中为虎作伥的倒霉鬼。也因此,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相信明面上流传出来的那些消息——眼前这两人确实与岑清商一路从南疆过来,并且还为了帮他而受了重伤,确实与杀手无干。
那么杀手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一时间,他不禁陷入了深思。
莫非真如姜东离前阵子递上去的密信所说的那样,江湖上有个隐藏极深却胆大妄为的杀手组织?
那难道不是姜东离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编出来的离奇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