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冉猛地望向明寒衣,目光冰冷,似乎要看穿她那张茫然无辜的面皮。
但下一刻,他就收回目光,一咬牙:“跟我走!”
不出所料,就在几人冲回后院的路上,便已听见了兵刃交击的声响——被层层防护的商队小院中,两个黑衣刺客正与十数名护卫打成一团,虽然只有两人,却已压制得一众护卫手忙脚乱,若是再多片刻,只怕就要让人突入进内室去了!
然而或许因为六扇门的人手返回得比预想中早得多,在瞧见捕快们疾冲过来的身影时,那两个刺客明显地怔了一下,短暂对视一眼,同时收手,紧接着就各自甩出一把暗器,趁着护卫们纷纷躲避之机,毫不迟疑地飞身跃过了围墙。
纪冉低骂一声,立刻点了几个人去追,自己却没动,一边唤住了孙牧之,又冷冷瞥了明寒衣一眼:“你说晏棠在楼上养伤?”
明寒衣也停住了脚步,先是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按着受伤的肩头冷笑:“狗咬吕洞宾!”
她一扭头,赌气似的大步往客房的方向走去:“他病得连起身都困难,我刚救了你们的命,结果你们抓不到贼,不怪自己犯蠢,反倒急着拿我们撒气?哈!真不愧是人见人怕的官老爷!——哦对了,要是我没数错,这次的杀手有三个,你莫不是还要诬陷我们会分身之术吧?”
纪冉被她讥讽得脸色忽青忽白,紧紧抿着嘴不说话,脚下却半点不停,迅速跟了上去。
走到客房门前,也不等明寒衣敲门,他便抢先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一片静谧,窗户紧闭,浅浅的药香弥漫,绝无任何杀手慌乱逃窜进来的痕迹,而此时唯一的住客正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上仍泛着高烧带来的潮红,显然仍在昏睡。
那两个跳墙逃跑的杀手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绝不可能抢在他们之前赶回客房!
纪冉狐疑地将视线转回到明寒衣脸上——难道这几次三番的刺杀真的和这两人没有干系?
明寒衣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踩着门槛冷笑:“怎么,还不满意?要不你把他拖到牢里刑讯逼供个三天三夜,屈打成招算了?”
纪冉:“……”
默然半晌,他倒退一步出了客房,硬梆梆扔下一句:“是我判断有误,对不住。”
明寒衣扬起下巴,正要再乘胜讥讽,却听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刚被派去追杀手的几名捕快和护卫跑了回来,全都一脸悻悻:“追丢了!那俩人往唐家堡那边跑了,我们追过去,没成想吓了旁边的唐门弟子一跳,等解释清楚,那俩杀手早就没影了!”
纪冉面皮一抽,也满脸晦气。
可这事也怨不了唐门,哪个傲气十足的名门大派也受不了官府大白天里就气势汹汹地往自家门派里冲,要怪就只能怪那俩杀手轻功太好,没有惊动唐家堡放哨的弟子,这才闹出了这么一场恶心人的闹剧。
但仍有人想得更多,瞥了纪冉一眼,小声咕哝:“上次唐门也来得那么晚,杀手不会就是……”
纪冉还没说话,旁边看似老好人的孙牧之已呵斥道:“还不住口!”
那人挠了挠头,闭嘴了。
这个可能纪冉他们不是没想过,可远处不提,单说在这小小的集镇上,若是唐家堡想要悄无声息地取走哪个行商客旅的性命,办法就算没有一千也总有八百,怎么可能三番四次刺杀失败?
纪冉无声叹了口气,又梗着脖子冲明寒衣草草一抱拳:“刚才多谢你相助。走!”
说完,转眼间就带人散了个干干净净。
而等六扇门几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明寒衣脸上的不忿和讥嘲之色也飞快地退了下去。
她关好房门,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走到床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忽然问:“衣裳和软剑藏哪了?”
这话一出,床上本该还在昏睡的晏棠便睁开了眼睛,眸色一如既往漆黑幽冷,完全不见丝毫初醒的混沌或迷茫。
“就在这。”他坐起身,掀开被子,那厚厚的被子不起眼处缝线被拆开了一段,折叠好的黑衣就藏在里面,随后他又取过放在床头的玄铁重剑,摸索了两下,也不知扣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竟从剑鞘侧边弹出一截,他伸手握住拔出,竟然就是那把用来行刺了岑清商两次的软剑。
纪冉猜得没错,从后院逃离的两个杀手确实不可能这么快就转回客房,然而,今日行刺的杀手本来也不止两个,只不过最初出现的那个黑衣人身形与剑法都与上一次没有区别,这才让人产生了他们是同一个人的错觉。而这样一来,因为重伤而难以参与第一次刺杀的晏棠,便自然而然地也不可能成为今日调虎离山的那个杀手了。
只可惜他却不知道一件事——两次刺杀中看似一致的武功路数,乃是宣青传下来的剑法,而宣青“唯一”的弟子,其实是两个人。
明寒衣自然知道这个计划,但在真正看到那把剑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惊讶地眨了眨眼,握着剑鞘琢磨了一会,中肯评价:“子母剑我见得多了,但这机关手法挺有意思——对了,我记得你的剑原本是没有鞘的,这是姜东离新给你做的?”
晏棠却没有回答问话,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是剑。”
“啊?”明寒衣一时没听明白,纳闷地看过去,但很快,在那把“软剑”完全出鞘的时候,她就霍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道,“这是……刀?”
确实是刀,即便轻薄窄细得与软剑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若是离近了仔细看,却会发现这清湛锋利的兵刃只有单面开了刃,形制十分不伦不类。
明寒衣的表情渐渐古怪起来。
刀与剑不同,更适于劈砍,招式往往大开大合,可这么一把诡异的软刀,却像是舍长取短,除了内力足够浑厚、刀法也足够精妙高明的怪胎以外,只怕根本没有谁能用得顺手。
但紧接着,明寒衣就想到了一种可能,低头看向那柄刀剑共用的铁鞘,愕然道:“莫非,是宣青老前辈最后提到的那把刀?”
她曾听说,宣青在临终前说过,重剑既给了晏棠,他便又打了一把好刀。
晏棠身形微顿,过了好一会,从明寒衣手中接过那把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古怪窄刀,并指在刀背上拂过,答非所问地轻声说道:“师父没有明说,但心里恐怕早已猜到了六扇门声名鹊起的姜捕头就是他坠崖身死的弟子。因为知道六扇门惯用刀,却又生气他舍弃了师门剑法,所以才给他打了这么一把奇怪的刀。”
说到此,又摩挲了下姜东离与窄刀一起交给他的重剑剑鞘,忽然笑了声:“我听人说,人老了脾气会变得像小孩,竟是真的。”
明寒衣:“……”
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毕竟,这或许勉强能够解释宣青为何要在人生最后的那几年里亲手铸成这么一把古怪的窄刀,但这却仍旧无法解释为何它的刀鞘与玄铁重剑的剑鞘会被特意用机关术打造在一起。
而她能想到的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
幸好晏棠和姜东离都是聪明人,无需外人说破这一点,他们便早已看清了宣青的苦心。
明寒衣便叹了口气:“你认他是你师父了?”
晏棠低笑了下,平静道:“不仅有师父,还有师兄。”
明寒衣听得一哆嗦,忍不住小声嘀咕:“……那个棺材板,啧,我真佩服你这种能把所有事都说得理直气壮的本事。”
晏棠看她一眼:“我如何想,便如何说。为何要口是心非与自己过不去?”
明寒衣:“……”
她觉得自己早晚要被这倒霉玩意噎死。
……
而另一边,六扇门的人也没有闲着。
就在晏棠假借养伤和昏迷不醒的名义让人一点把柄也抓不到实处的时候,商队的小院已接连遭受了近十次刺杀又或者是别有用心的窥探。
那些刺客像是疯了一般,几乎无孔不入地出现在任何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而在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中,负责保护岑清商的捕快无论昼夜、哪怕是在吃饭如厕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真正放松下来。
即便是习惯了严苛训练的捕快们也难以忍受这样日复一日毫无喘息之机的紧绷,很快,便有三个人因为精力与体力不支不得不撤了下去,而接替他们位置的则是原本跟在那位内鬼李捕头身边另外三个人。
这本是个顺藤摸瓜的好机会,可惜,那些年轻的捕快虽然功夫和待人接物的本事仍有待打磨,但躲避追踪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人更是警醒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直到人员交接完毕,姜东离等人也没有完全确定李直究竟藏身在哪里。
在最后一次险些被追踪对象察觉之后,明寒衣只好冒险在药铺里和瞿一鸣匆匆见了一面,趁着伙计称药的时候,不经意地往阴凉处靠了靠,向着正排队等着坐堂医诊脉的瘦削男人传音:“别跟了。反正你们也没有指认李直的铁证,万一让他警觉,只会让移星阁坐收渔利。”
说完,便提着刚刚包好的药包走了,转身前还不忘给药铺小伙计留下个甜美柔弱的笑容。
就在她出门时,身后有传音凝成一束传入耳中。
“那就三日后,按计划行事。”
明寒衣脚步不停,毫无异状地出了门。
接下来三天风平浪静,仿佛之前的刺杀和试探都只是一场噩梦一样。
然而就在第三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更甚以往的阴影突然再次降临。
这一次,杀手比过去几次试探时更多,其中甚至还有个身形如同鬼魅的女人,也不见兵器,但每次抬袖都会发出一道令人心惊胆颤的诡异弩箭。
若不是正好有巡视到附近的唐门弟子赶来援手,六扇门的几名捕快只怕根本无法抵御来势汹汹的刺客。而即便险而又险地击退了刺客,却还是一不留神让岑清商受了伤。
偏偏刺伤了他的那支机关小箭上面还淬了毒。
纪冉看着满地狼藉和面色黯淡泛青的伤者,气得差点当场炸成一只唐门标配雷火弹。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显然是被六扇门害群之马包庇的南疆大盗,连胳膊上的伤口都没来得及包扎就再次直冲到了明寒衣的房间。
房中无人。
可他还没来得及让愤怒与终于找到证据的狂喜宣泄出来,便发现隔壁房门静静地开了。
明寒衣就在那里,手中端着个精巧的白瓷茶杯,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似笑非笑道:“哦哟,刚才我们为了避嫌都没敢出去看热闹,谁知道这热闹还是专门跑来看我们啦!”
纪冉顿时七窍生烟。
他死死盯着明寒衣那身仿佛是故意在嘲弄他一般的繁复又琐碎的衣裙。
他清楚地知道,应该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洗掉身上脸上的血迹尘污,更别提还要更衣熏香、完成如此彻底的改头换面,然而即便如此,直觉却还是在不停地向他示警,哪怕根本没有丝毫切实的证据,他仍然忍不住坚信对方一定与这些天里层出不穷的刺杀脱不开干系。
而明寒衣那副漂亮到了极点、却也令人憎恶到了极点的笑容仍在他眼前晃悠,似乎正是在嘲讽他的无能为力,向他宣告着胜利。
就这样沉默对峙了不知过了多久,明寒衣忽然做出个侧耳倾听的姿势,片刻后,笑吟吟地开口:“可不得了啊,我听外面嚷嚷什么机关术……啧啧,听起来我更像凶手了呢!纪差爷不会也这么觉得吧?”
纪冉一怔。
“机关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三个字让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还有那支刺伤了岑清商的机关小箭!
机关或许并不重要,更要紧的是上面淬了毒,这与唐门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若是……
纪冉飞快地瞥了明寒衣似乎得意洋洋的那张可恶的脸,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暗忖道:“让岑清商与这鬼祟女人同处一间客栈本是为了方便监视,但如果反而带来危险……”
明寒衣好似一无所觉地看回去,心中却渐渐放松下来。
不枉她专门暗示了这炮仗一句,到了这个时候,但凡他不傻,应该便会借着质问又或者解毒的名义带着岑清商去唐家堡了吧?
当然,这些被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倒霉鬼恐怕不会想到,那里也有一大份惊喜已经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