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地下着雨,屋顶的木梁都像要被水泡朽了,文远侯府负责采买的管事拍了拍衣服上沾的雨水,站到侧门边,接过递来的单子仔细核对,一边和前来送货的店主寒暄:“生意可还好?”
中年店主做了个揖,笑容满面,带着明显的讨好:“多亏王管事的提携,这一两年来,能给府里每月供熏香料,可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福分!最近店里新出的几种合香卖得都还不错,我各带了一份,装在木盒里,送给您品鉴一二。”
王管事没接茬,公事公办道:“东西都没差。另外,让你专给世子院里备的熏香料,可都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都是用的上好的材料!”中年店主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不过,我听坊间流传,说世子那玩意儿不是没用了吗,怎么还日日燃这助兴的香?”
王管事最近也是苦不堪言,不免抱怨了两句:“这位爷越来越难伺候,助兴的香料他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刻刻都闻着,不也没用吗,反倒天天血气躁动,压不住脾气,那院子里的侍女我都来回补了两拨上去了!我昨日去回话,也被砸了个茶杯,胸膛烫红了一大片!”
中年店主“嘶”地吸了声气:“这么大火气?真是难为您了!”
王管事不好多说主家的不是,抱怨两句舒了舒郁气,点到即止,改问道:“对了,我们世子嫌现在用的香料不够劲儿,你那里还有没有更厉害一点的?”
中年店主面露犹豫:“更厉害的?有倒是有,就是劲儿太强,闻多了,对那方面或许有损伤。”
“有就行,下午就赶紧给送过来,”王管事冷笑,“照我们世子那身体,废都废了,再损伤,还能伤哪儿?”
等中年店主走了,王管事打开木盒,里面第一层放着几个瓷罐,应该就是新出的那几种合香。
他没多看,接着打开第二层。看见盒底确实放着一小块金饼,才满意地重新把木盒盖了回去。
从文远侯府出来,中年店主招呼跟他一起来送货的伙计:“你现在跑一趟千秋馆,去找宋大夫,就说我最近晚上睡不好觉,讨点上次那种药粉。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搁了,我急着要。”
伙计虽然不明白,这大白天的为什么急着要安睡的药粉,但依然仔细把话记下:“行,我这就去!”
十月十一,谢琢去文华殿轮值。
外面下着雨,宫人上前接过湿淋淋的油纸伞,又周到地为谢琢端来一杯热茶,谢琢礼貌道了声“劳烦”。
高公公持着拂尘,笑眯眯地开口:“瞧着漏钟,就知道谢侍读来了,每次轮值,谢侍读总是格外准时。不过今日谢侍读得在偏殿稍等,陛下与文远侯在殿中议事呢。”
谢琢点头:“侯爷有要事,下官自当回避,谢高总管提醒。”
一来一回后,两人都没再开口,耳边只有殿外密集的雨声。
他们都很清楚,一个是内监总管,一个是御前行走的翰林官员,咸宁帝可不愿看见他们谈笑风生。
没过多久,文远侯由宫人撑着伞,走进了雨里。
谢琢进殿,朝咸宁帝行了礼,刚坐到位置上,就听咸宁帝问道:“武宁候在天章阁里,与诸位翰林相处的可还融洽?没惹出什么事端吧?”
谢琢找了个词来形容:“回陛下,还算相安无事。”他又详细说起,“陆小侯爷若是来得早,就会趴在书案上睡觉,近午时醒来,然后离开。”
咸宁帝好奇道:“下午呢?在阁里接着午睡?”
“下午陆小侯爷一般不在天章阁,或许是有旁的事要忙。”
咸宁帝大笑:“延龄倒也不用特意给他面子,他能有什么忙的,不过是忙着跟梁国公世子一起喝酒玩乐。”
谢琢没有接话。
咸宁帝也不在意他接不接话,兀自感慨:“像他们两个这样,成天不务正业,一心吃喝玩乐,也给朕省了不少心。”
又长长叹气,“刚刚文远侯来找朕,说文远侯世子自受伤后,日益阴郁,喜怒无常。他迟疑多日,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将文远侯府托付到罗绍手里,于是来求朕下旨,除了罗绍的世子之位。这可真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啊。”
谢琢想,看来文远侯在废了的儿子和文远侯府的权势荣华之间,选择了放弃前者。
不过,咸宁帝这话他不能接。
若是说文远侯不易,或是同情罗绍遭遇,那就是在说皇帝儿子的不是。毕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即使大皇子亲手伤了文远侯世子,皇帝就算表面斥责,但内心依然会觉得,我儿子伤了你儿子,你就该受着。
这从事情发生以来,咸宁帝虽然送了不少赏赐到文远侯府,但从未真正因为这件事斥责过大皇子就可以看出。
于是谢琢惭愧道:“臣才疏学浅,无法为陛下分忧。”
咸宁帝摆摆手,表示他不用自责:“朕只是想到,文远侯嫡子只有这么一个,但庶子众多,一旦世子之位空悬,必然引得众人争夺,日后,文远侯还有得操心的。”
话是这么说,却颇有乐见其成的意味。
“不过,既然文远侯都求到朕这里来了,延龄,就由你来拟旨吧。”
谢琢垂眸:“臣遵命。”
罗绍被夺了文远侯世子之位这件事,在洛京并未掀起多少风浪。众人更想看的是,文远侯府后院为了争抢这个位置,到底还能争出多少花样来。
还有人明里暗里地开玩笑,说文远侯说不定早就预感到日后儿子下面保不住,才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搞出了这么多庶子作备选。
不过,外面再是议论得热闹,罗绍的院子里依然安安静静的。每个进出的侍女小厮都被叮嘱过,称呼不改,还是喊世子,谁也不准把被废的消息传进罗绍的耳朵里。
还有下人嘀咕说,侯爷真是宠爱世子的,怕世子知道了伤心,让所有人都瞒得严严实实的。
卧房里,罗绍行走已经没什么问题,他斜靠在榻上,没有束发,也没有穿外裳,燃着前几天新进送来的香料,双眼充血,脸色胀红,深吸一口气后,神情迷醉。
他的亲随钱五被捆着跪在地上,有些受不住香料的强烈药性,呼吸粗重,汗水一颗一颗往下滴。
罗绍语调徐缓:“有人看见你撞了本世子的侍妾,还故意摸了她的手背?”
钱五一哆嗦:“世子,冤枉啊!下雨路滑,我是见她要摔倒了,才伸手扶了一下,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你什么德性,本世子还不知道?府里的侍女,碰过不少吧?怎么,见我伤了,就大了胆子,想碰我的人了?”
罗绍双眼睁大,眼中的血丝像是要崩开一般,沙哑斥道,“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世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人,哪只手摸的,就把他那只手砍了!”
钱五摇摇晃晃地膝行两步,吓得声音都变了:“世子……世子!我真的没有!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啊……世子!”
很快,他就被进来的人拖了出去,没过多久,院中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罗绍恍若未闻,又深吸了一口香气,恍惚间有了以前没伤时的感觉,但下一刻,伤处传来的痛感又提醒了他现实。
鼻翼扇动,罗绍突然暴怒,抬手将矮桌连带着茶具全都挥到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哐当”声。
他委顿地趴在靠枕上,脖颈青筋暴起,许久后,他沙哑地喊了声:“来人,倒茶,我要喝茶!”
门口,本该在房中伺候的侍女小厮早就退得远远的。
最近,罗绍更加易怒,根本无法控制情绪,极为骇人。况且,地面上还有钱五留下的血迹,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到罗绍面前。
但卧房中唤人的声音响起了三遍,下人们害怕地推推搡搡,这时,一个在外院扫洒的婢女远远出现,有个小厮眼尖,立刻招手:“那个谁,对,就是你!你过来!”
罗绍在榻上靠了不知道多久,才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他眼角下垂,神情病态,抬眼看了看,发现是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身量扁平,看起来不过十二三,脸上还有一大块胎记。
他别开眼,不想再看,问:“你是哪儿来的?”
小丫鬟被卧房里浓郁的熏香气闷得呼吸一滞,把茶放下后,怯怯开口:“奴婢是新来的,负责外院的扫洒。”
“那怎么是你进来?我房里没人了?”
“他们……他们都不敢进来,好像很害怕。”
罗绍哼笑:“怕我?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害怕?”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不就是皮肤浮肿、脸色深红吗,即使他人不人鬼不鬼,又怎么样?
只要他是文远侯府的世子,那些人就得像牲畜一样跪在地上,朝他磕头,任他责打!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抬眼:“我、奴婢、奴婢也怕,但奴婢觉得您……很可怜。”
罗绍听笑了:“觉得我可怜?”他猛地倾身,钳住小丫鬟的脖子,但没有用多少力,更像是想看小丫鬟战战兢兢朝他求饶的模样,“说说,本世子有什么值得你可怜的?”
“可是,”小丫鬟像是吓破了胆,抖着语调,“可是……可是你已经不是世子了,他们都不让我说……”
罗绍的神情动作,都在小丫鬟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里凝滞。他初初以为自己生了幻觉,是在做梦,但手指下脉搏跳动不能作伪。
立刻,他怒道:“你是后院哪个贱人派来的,敢咒本世子?”
小丫鬟说话越来越结巴,眼里已经有了眼泪:“我、奴婢……奴婢不是,奴婢没骗你,陛下都下旨了,侯爷、侯爷带着全府的人去接的圣旨,我、我悄悄看见了!”
“接旨?”罗绍许久才回过神,声线绷得很紧,像是下一刻就会崩断,“说,你看见了什么?”
“有个没有胡须的圆脸太监来宣旨,衣服是红的,外面罩着一层黑的纱袍,笑眯眯的,侯爷叫他高公公,还说,”小丫鬟吓哭了,带着哭腔学舌道,“此番前来辛苦,进府里坐坐。”
是了。
来宣旨的是高让。
这么个小丫鬟,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不会知道内监总管姓高,也不会知道内监总管穿什么衣服。
他松开手,慌乱地重新躺回榻上:“你说,他们都不让你说,谁不让你说?”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准说这件事,世子不是世子了,可还是要叫你世子。我还听有人说,赵姨娘的儿子十五岁,书读得很好,侯爷想让他做世子。”
罗绍神情压抑,阴恻恻问:“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府里的人都知道,侯爷收到了一封宫里来的信,没过两天,侯爷就去请旨废世子,当天,陛下就下旨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被废了?只有我这个世子不知道?哈,”罗绍抽着嘴角笑出声来,浮肿的五官挤出一个怪异的表情。
他现在心跳极快,太阳穴处的青筋鼓起,已经没心思去追究一个扫洒的小丫鬟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更没办法思考。满脑子都是他被废了,所有人都瞒着他、都在骗他、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包括他的父亲!
“口口声声叫我世子,实际上,都在心里嘲笑我是个废人!……钱五那个混账,以为我不是世子了,就可以动我的人了?狗胆包天!宫里的信……对,李忱,一定是李忱!”
他猛地抓起手边的茶杯,“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又把一切能掀的都掀翻在地,双眼通红出血,嘴里不断咒骂,仿佛一条困在笼子里的疯狗。
小丫鬟像是被吓到了,提着裙子,满眼惊惧地后退着出了卧房。
宫门口,雨刚停,地面湿漉漉的。
等谢琢弯腰坐进马车后,葛武低声汇报:“公子,成了。文远侯瞒不下去了,罗绍已经知道自己被废,失了世子之位,也知道文远侯另有了人选。”
谢琢按了按眉心,略有些疲惫:“嗯,那个小姑娘呢?”
葛武就知道公子肯定会问:“借口说在罗绍那里受了惊吓,回去就生了病,现在已经从文远侯府接出来了。没有受伤,就是一直念叨说罗绍像疯子。”
“就怕他不疯。”谢琢语气轻淡,说完便靠着侧壁,闭目养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葛武隔着布帘,有些犹豫:“公子,巷口站着的好像是陆小侯爷,要停下打招呼吗?”
谢琢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偏头看向了马车的侧壁,沉默后回答:“不用,直接回去。”
“好。”
陆骁算着谢琢散衙的时间,在巷口等了半晌,左脚换右脚,又换左脚,终于等来了谢琢的马车。
他清了清嗓子,把想好的说辞又在心里复习了一遍,没想到,谢琢那架马车就这么在他面前驶过去了。
就这么……驶过去了?
没停下?
陆骁缓慢地眨了眨眼,刹那间觉得,不能就这么把人放走了,不然自己肯定会后悔!于是临时胡诌了一个理由,提高声音:“谢侍读,我受了重伤,赶过来想见你一面,你都不愿见见我、跟我说句话吗?”
说完,他猛地意识到——他说话这么中气十足,还站得笔直,哪里像受了重伤的模样?
谢琢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被他骗到。
陆骁郁卒,转过身,手握成拳,捶了捶墙——没发挥好!
他没注意到,马蹄落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停了下来。
直到鼻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落梅的冷香。
陆骁有些不敢相信地转过身,就看见谢琢站在两步开外,好看的眉头轻皱:“哪里受伤了?可严重?”
陆骁有点懵。
他现在拔刀给自己一下,还来得及吗?
好像有点来不及。
于是陆骁抬手,捂住心口的位置,理直气壮:“这里,我的心受了伤,重伤!”
谢琢一时有些无语,但确定陆骁没有受伤,紧张和害怕顷刻散了。
他正想转身走开,忽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
与他常年微凉的体温相比,握过来的皮肤热烫,虎口和指节有着明显的硬茧,让他手腕处的皮肤泛起一阵刺痒。
这种痒意,令谢琢的呼吸都跟着颤了颤。
当谢琢怔怔回过头时,就对上了陆骁飞扬恣意的眉眼。
他唇角带笑,得意道:“抓住你了,这下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