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一直到天亮都再未睡着。
葛武将几样简单的朝食端进来,一一摆放在桌上,见谢琢盯着炉上燃着的炭火出神,开口提醒:“公子,该吃朝食了,宋大夫守着药炉子,说正熬的药易伤脾胃,一定要吃过朝食后才能服药。”
谢琢揉了揉眉心,勉强提起点精神,应了声“好”。起身后,稳了稳微晃的视线,才到桌边坐下。
葛武说起昨夜的情况:“昨夜陆小侯爷将您带走后,我们留下处理了北狄刺客的尸体,因为雨下得大,地面的血迹很快就被冲干净了,我又给马车套了新的缰绳,现在就停在千秋馆的马厩里。
另外,因着这次给凌北筹粮,北狄那帮杀手越来越疯,我往清源去了信,让昌叔多派两个人过来保护公子。”
“好,我知道了。”谢琢没胃口,用瓷勺在碗中搅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咽下半勺粥。
葛武想起昨夜的情景,犹豫后还是问:“公子,陆小侯爷是不是知道公子的身份了?当时雨下得大,我隐约听他喊了公子的小名,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谢琢手中的瓷勺停住,垂着眼睑,令人看不清情绪:“嗯,四五个月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以为我是女子。”
葛武呆了呆。
“那现在”他本就口拙,心里一着急,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好。
谢琢想起此前陆骁的言语:“他已经知道我是男子了,但并未太过介意。”
葛武不解,又问:“既然如此,那公子是在担心什么?”
谢琢想,是啊,他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不过是他曾经以为,他能将“阿瓷”这个身份藏得很好,一直一直地藏起来。
他厌恶着幼时无能为力的阿瓷,只能眼看着父亲惨死,看着母亲被乱箭射杀,看着寒枝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折磨。他们都极力保护他,可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外,什么都做不了。
但他不能否认,他又是无比羡慕的。羡慕阿瓷有疼爱他的父母,有陪他玩闹的哥哥,除了药太苦、生病太痛外,无一不美好,无一不干净。
可也是因为这样,他再清楚不过,他现在能为已经死去的人报仇了,但他也再做不回“阿瓷”了。
宋大夫将药碗端来,等谢琢喝下后,问:“可要块儿糖来压压苦味?”
谢琢摇头:“不用,”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张召出现在门口,朝谢琢抱了抱拳。
谢琢手指一松,瓷勺柄搭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张召来得急,斗笠和蓑衣上的雨水珠串般不断往下滴,很快就在地上洇开了一小块水迹:“谢侍读,我奉我家侯爷的命来传话。”
压下心里骤然浮起的慌乱,谢琢语气镇定地问道,“你家侯爷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张召回答道:“我家侯爷原本天刚亮就牵了照夜明,准备来千秋馆探望谢侍读,不过刚骑上马,宫里就来了消息,说是前两日雨下得太大,竟然将雍丘的行宫冲塌了,那行宫我家侯爷担着督造的名头,不得不跟着进宫面圣。”
葛武惊讶:“行宫都能被雨下塌了?雨都能下塌,那能住人吗?”
张召也觉得很难以置信:“确实塌了,此前负责行宫材料估造的,是徐伯明的人,本身才学就堪忧,估计是想从里面捞些油水,所以这最后建出来的质量就有些惨不忍睹。据说雍丘行宫那边连夜来报,陛下得知后大怒,命我家侯爷和工部侍郎还有御史台的人一起去雍丘查看。”
张召说回正题,“陛下命令太急,我家侯爷想亲自过来跟谢侍读打完招呼再出发,但周围的人都跟着,脱不开身,所以才不得不派我来传话,说谢侍读要好好吃药,他两日定能将事情处理完,回洛京了就马上来看您。”
回洛京了就来看我?
“好,下雨路不好走,你让他一路注意安全,我会好好吃药的。”
谢琢此时都有些分不清,他是因多了两日的喘息时间而松了口气,还是因迟了两日才能得到的结果而更加忐忑。
张召在城外好几里的地方才追上陆骁。
陆骁正因为突然落到他头上的事而心情烦躁,见张召骑着马到了自己旁边,问:“话带到了?”
“带到了,一个字没漏!”张召没想明白,“侯爷,谢侍读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还非要专程去叮嘱人家要好好吃药?又不是几岁稚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不懂。”陆骁简单三个字就把人打发了,又问,“你去的时候,谢侍读精神可还好?睡得好吗?吃了药没有?”
张召努力回忆:“看不出来睡得好不好,谢侍读肤色一直都挺白的,精神……还行?不过药肯定喝了,我看见药碗空了。”
什么叫看不出来?什么叫还行?陆骁只恨不得是自己亲自去的。
他昨晚回了侯府,一点没睡着,原想着隔一个时辰,天一亮,就去千秋馆找谢琢,哪想突然出了这事。又有点后悔,他昨晚不该听谢琢的话回侯府的,就该赖在医馆里。
“对了侯爷,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了禁军,已经把工部负责材料估造的官员给抓了。”张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陛下这段时间脾气是真的不好,不是骂人就是杀人,你说这次行宫塌了的事,陛下会不会借题发挥?”
知道张召指的是什么,陆骁摇头:“不会。洛京上下都知道,此事的根源在徐伯明和二皇子,我一个奉旨出京跑马的闲散侯爷,只担了个名头,再怎么追责,也追不到我身上,更追不到陆家身上,陛下不会轻易拿站不住脚的理由罚我和陆家。”
张召放下心来,但又总觉得心里有根丝悬着,要断不断的:“侯爷,你说陛下到底会如何动手?”
“谁知道他到底会如何?”陆骁坐在马上,望了望凌北的方向,“到时候,只能见招拆招了。”
天章阁中,也在聊这件事。
“那个工部的官吏刚被抓进诏狱里,立刻就招了,说自己是被徐伯明塞进工部的,进去后不久,就开始管材料估造。此前二皇子要银钱,自己拿不出来,就找徐伯明要,徐伯明挪了赈灾的银钱给他,但补不上这个窟窿了。”
谢琢喝着润喉的药茶:“所以就令这个人以次充好,捞了笔钱去填窟窿?”
寇谦连连点头:“没错,中间都被蛀空了的烂木头自然不值什么钱,这里面就能捞出一大笔。”
他声音小了些,“二皇子本来一直被禁足,大家都快把他给忘了,这下,徐伯明死了,但二皇子还活着啊,陛下的怒气就都冲着二皇子去了。据说陛下在文华殿中把最喜欢的砚台都砸地上了,怒斥二皇子这是故意想害他性命,想要他死。”
谢琢算了算:“二皇子的禁足快结束了。”
“对,可陛下说了,人要继续关着,谁也不准放二皇子出来。”寇谦摇头唏嘘,“这次只说关着,连时限都没说,我看二皇子是真的悬了。”
谢琢颔首:“确实。”
如今咸宁帝对他两个儿子的戒备心越来越重,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拨动他心里那根绷紧的弦。
寇谦想了想:“他们都说延龄你很能揣摩陛下的心思,你说陛下如今把二皇子关着不放出来,又成天对大皇子不是骂就是罚,陛下到底属意哪个皇子?难不成还真属意五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陛下为了保护五皇子而竖起来的靶子?”
手指轻轻敲在杯壁上,谢琢反问:“寇待诏也觉得陛下属意五皇子?”
寇谦点头:“是挺像的,不止是我,大家好像都这么猜,主要是陛下行事叫人太看不明白了。”
谢琢没有正面回答寇谦的问题,只道:“圣心难测,我哪里能揣摩清楚陛下的心意,只是身在御前,那御座上坐的是谁,便效忠谁罢了。”
寇谦想想也是,反正他没往上爬的心思,也不站队,他一个五品待诏,为储位的归属操什么心?便换了话头,改说起翻阅典籍时遇见的艰涩词句。
一连两日,谢琢都如往常般去天章阁点卯,绯色官服穿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只有葛武发现,自家公子常常心不在焉,在书房练字时,笔尖悬在纸面许久都忘记落笔,直到墨汁将宣纸浸透才将将回神。或是摆弄着挂在腰间的竹纹香囊,总是取下来,没过多久又重新挂回去,反反复复。
来宫门前接谢琢散衙回家时,葛武忍不住道:“算着时间,陆小侯爷应该已经回来了,正好明日休沐,您也可以安心休息。”
谢琢怔了片刻:“我知道。”
不过,当天近半夜了,陆骁都还没回来。
谢琢反复在纸面上勾画着从雍丘行宫到洛京的官道,计算着骑马或者乘马车需要多长时间,算来算去,陆骁都不该还没入城才对。
可是咸宁帝动手了?
不可能。谢琢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在洛京除掉一个陆骁,除了会激怒凌北陆家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除非咸宁帝已经有十二万分的把握,有实力对上陆家铁骑,由此决定先动手,以逼得陆家起兵谋反,否则绝不会在此时动手。
况且,以咸宁帝以往的行事来看,断不会贸然掀翻这平和的局面。
烛光下,谢琢眉目沉凝,带着藏得极深的戾气。
穿着蓑衣的葛武“噔噔噔”地行至书房,快声道:“公子,问清楚了,因为雨下得太大,雍丘到洛京的官道被埋了一段,陆小侯爷应该已经原路返回,另换一条路入洛京!”
“可属实?”
“属实,武宁候府的管家不放心,午后就派人前去雍丘接应陆小侯爷,半路过不去,不得不掉头回来。”
“嗯,”谢琢眼中的郁色散开,他按了按紧绷的额角,吩咐,“派个人守在城门口,若陆小侯爷回来了,就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仍觉得不放心,又补了句,“武宁候府也派个人守着。”
葛武点头:“是,公子。”
第二天,谢琢晨起后喝了药,又坐在书房看了半日的杂书。直到下午,葛武急急匆匆地跑进院门。
谢琢放下手里一页未翻的书册:“可是回来了?”
葛武吞吞吐吐地,还是道:“回来了,与陆小侯爷同去的工部官员和监察御史都回来了,已经入宫。张召也回侯府了,进门时还跟等在门口的管家笑着聊了几句,看起来没出事。”
“确定所有人都回来了?”谢琢脑中一乱,他听见自己问,“陆骁呢?”
葛武回答:“陆小侯爷……好像还没回来,几处守着的人都说没看见人。”
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变得冷凝。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琢才垂着眼睑,盯着不知道哪一处,出声道:“好,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葛武不太拿得准:“那城门口的人还要守着吗?”
谢琢重新拿起书册,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将视线定在哪个字上才对,嘴里回答:“既然确定没有出事,那可以把人撤回来了。”
葛武什么时候关门走的,谢琢发觉自己竟没有多少印象。
捏着书册边缘的手指太过用力,显出了青白色,直至发颤。
明知道不该去胡乱猜测,但谢琢仍旧无法自控地想,陆骁是没有回来,还是……不想见他?
此前两天时间里艰难维持的平静,就像掷入了石块的水面,登时碎了个干净。
他坐在榻上,觉得心里像是塞着一块湿透了的棉絮,又沉又凉,连呼吸都觉得闷痛。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写的策论文章,满纸字字铮然、经世济民的大道理,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杀过人做过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想来,这样的他,和陆骁心中的阿瓷妹妹、和陆骁喜欢的那个谢琢,该是完全不同吧?
所以陆骁不想再见他,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冷意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心脏的位置好像空了一块,空荡荡地透着风,谢琢却懒得去取斗篷或者手炉。
仿佛忽然之间,疲倦感便涌了上来,自卑与自厌的情绪没有爱做压制,破笼而出。
这一刹那,谢琢五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觉得有种溺水的窒息感,失神间,他的手肘将矮桌上的香炉打翻在地,定定地看了许久,谢琢才迟钝地起身收拾起洒落一地的烟灰。
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手,谢琢看着香料燃尽的细灰混到水中,满盆清水越来越浑浊,慢慢红着眼,笑了起来。
他便如这污泥浊水,世人都夸他赞他,说他是高天明月,是玉石生光,可在得知他伪装的皮囊下不见天日的肮脏后,无论是谁,都会被他吓跑吧?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葛武端来烛台,说了些什么,又合上门出去了。
雨落在瓦片上、落在树上,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谢琢倚着墙,静静听着雨声,仿佛失了人气儿,孤冷之意再次在他周围蔓延开去。
直到窗外接连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小了,谢琢茫然地朝窗边看过去,又不敢动上一动,唯恐这是错觉,是梦。
“噔噔”的敲窗声响了起来。
行动先于理智的,谢琢仓促起身,打开了窗。
窗外,陆骁将湿淋淋的雨披扔在一旁,叫了声“阿瓷”。
谢琢往前伸了伸手,想试探这是不是他起的幻觉,但陆骁却恰好往旁边侧了小半步,就在谢琢的指尖因落空而往回缩时,他就看见陆骁十分熟练地翻窗进了书房,取了厚披风仔细替他披上。
不多时,一个手炉又被陆骁放进了谢琢怀里,骤起的暖意令他的指尖一颤,渐渐有了知觉。
“手指都冻得发青了,怎么不知道暖一暖?”
谢琢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个字音,耳边又听陆骁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从雍丘回来的路上,有一段路被埋了,越不过去,我们就改道,准备从长垣入京。到了长垣附近,我想起来一件事,便又耽搁了。”
谢琢不由地抱紧手中的暖炉,因许久没有说话,他哑着嗓音问:“想起了什么事?”
“你可还记得在破庙相遇时,你说你出现在破庙,是因为书楼中有孤本现世,你去誊抄,我则说,我是去找一个老师傅买灯笼?”
谢琢怎么可能不记得?他甚至记得很清楚:“你说你想给世交家的妹妹送两个灯笼做礼物,但路遇暴雨,灯笼沾水就没了,只剩两根木棍。”
陆骁眉梢带起明晃的笑意,他将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存放完好的两个小灯笼,每个都只有巴掌大小,精致玲珑。
“路上也遇见了暴雨,但我没让灯笼沾着水。”
谢琢意识到:“世交家的妹妹,是我?”
陆骁笑起来:“自然是你。”
“可是,我不是你的阿瓷妹妹。”说完,谢琢便别开了眼,没有再看陆骁,也没有伸手去碰那两个灯笼。
“我明白,阿瓷不是阿瓷妹妹,不对,阿瓷是曾经的阿瓷妹妹,也不对,”陆骁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清楚自己的意思,“阿瓷妹妹变成了男子这件事,我确实、确实是有些惊讶的,但好像也没有很惊讶。”
话说得很没有条理,陆骁一着急,干脆坦白道:“你昏睡时,我喂你喝完药,还、还喂你吃了糖。反正,我、我亲你时,知道你是个男子,但我心跳得依然很快。”
唯一的一点不同是,他以前从来不敢碰谢琢的胸膛,担心冒犯了,现在,这种担心好像是多余的?
毕竟他有的,阿瓷也有。
“嗯,我知道。”披风下,谢琢的指尖陷进掌心,“但我与你心中的阿瓷妹妹,并非只有男女之别,你真的不介意吗?”
陆骁耳根微红:“我从前对自己喜好的认知可能不太清晰。”
“反正,叫我哥哥跟我撒娇的阿瓷妹妹我很喜欢,光风霁月的琢玉郎我很喜欢,你手沾污血、取人性命的时候,我、我也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比一个用香炉灰组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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