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他们除了继续四处去奔走,去市政府门前抗议,去厂领导的家里闹事,也有很多人在四处的找关系想办法。有像秦阿姨这样找到温妈妈来想救厂子的,也有找门路换工作的。事情越闹越大,眼看着这个春节要有好多人家过不好年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过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重要到什么程度呢?重要到不管什么样的冲突,在过年面前都可以被暂时的搁置起来。一句“大过年的”可以让心头再有火气的人都可以暂时地忍住。
正因为过年的时候要这样避免分歧,总有不少事情必须要过年之前完成。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欠债还钱。而,现在,锚链厂的这些厂领导们面对的是数亿的债务。
黄保领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人群,现在这么冷,可是今天的人比前几天还要多。这些人里面有不少是老人,还有些年轻人。大多数都不是厂里面的面孔,这点上来说他这个厂长可能还不算太失败。
人群刚才高喊了一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中间还夹杂着指名道姓地骂他吃里扒外,骂他是蛀虫,骂他贪了大家的钱,种种侮辱性的词语现在听了几天,倒也没有多少感觉了。黄保领坐下来又点上一支烟,他昨天就没有回去,门口堵着的人群情绪激动,他干脆就在办公室睡了一夜。昨天上班的时候老婆倒是和他说还是别去了,听说有人组织了要去厂里面的抗议。但是他还是来了,不来这里去哪里呢?
在家里?在家里只不过是让他们换个地方去家门口抗议罢了。倒是要让左右的邻居也跟着受罪,让小孩也跟着害怕。连厂里的门卫都托人合伙投了一万在这个“未来之星”里面,现在他倒是欠着大院里面几乎每个人的钱呢。
城外的别墅,他是不敢去住了,前几天有人找过去,几块砖头把二楼的窗户都砸碎了,监控里面只看见是两个骑自行车的小孩,那个物业经理倒是点头哈腰的一个劲儿道歉,说着要加强安保什么的,还要帮他修窗子。但是黄保领挥了挥手说算了。他欠着那么多钱呢,5.7亿,还不算欠银行的,这么多的钱都欠了,还和人计较一百两百块的玻璃钱干什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怎么好好的一个计划竟然就变成了这样呢?黄保领看了看办公室里面的几个人,一个个都抽着闷烟,连从来不抽烟的老吴这会儿也夹了一支。窗外那么喧闹,屋子里面倒是安静得很,报表早就看过好多遍了,那个电话也打了不下几十次了,没了就是没了,强行平仓?什么叫强行平仓?不是形势很好,不是外汇市场风险小吗?这个什么港币,新加坡元,怎么那么经不住呢?
“我出去和他们谈谈吧。”黄保领又站起来看着窗外说到,他头也没有回。
一直在抽闷烟的工会主席文为德听到这个话皱了眉:“谈什么呢?人家说的也没错,欠债还钱,可是哪里来的钱呢?”这些天他凭着这一张老脸,在厂区里面一家一家的安抚,才算是让厂里面的人没有闹起来,可是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就像昨天刚来的小魏和他说的,他家里把准备结婚的钱都投进来了,现在没了,这个婚怎么结?他拿什么去回人家,你别结婚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啊。他隐约觉得,从开始他收了那个别墅的钥匙,这个事儿就已经不对劲儿了,那个盖别墅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吧,也耗不下去啊。”开腔的是旁边坐着的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吴为念,他是工程师出身,这么漫长地坐在这里想不出解决的方法让他感觉犹为不安。现在厂里面年底的款项没有结,工人们又都浮着心思着急投进去的钱,生产早就停了。他心里面还挂心着年底的几单货,都是老主顾了,不能在年底发出去,对方的脸色肯定是不会好看的。不过现在厂里面肯定是顾不上这个事儿了。
他叹了口气,当初怎么想的?就把准备结原料的钱就转去了呢?一个工厂,连买原料的钱都没有了,还能干什么?而且这个事儿都没有和自己说一声。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管财务的张亚山。想出来解决方法越晚,带来的问题就会越多。当初就不应该再往里面投钱。
张亚山感觉到了吴为念的目光,但是他也不在乎。这转帐的命令是黄厂长下的,他还能不转怎么的?现在说这个话,也太晚了。当初那个一亿投进去的时候,怎么没有人说投得不对,第一期分红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有人说要撤资,电话过来要追加要不然要被平仓的,怎么没有人说干脆这个一亿不要了?现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有什么可说的。反正他这个财务副厂长口袋里面是一分钱也没有,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又不是他贪的钱,凭什么都扣到他的头上。他可不信黄保领一点儿底都没有留,当初可有钱没有直接转进厂里面的帐户,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必要说罢了,真要弄得鱼死网破,他也不怕。
说了这么两三句话,办公室里面又恢复了沉默。黄保领刚才是一时热血,想着要去和外面的市民谈一谈,但是还没有走出门,他就放弃了,是啊,像他们说的,谈什么呢?人家也说错,欠债还钱,只不过是他们现在没有钱可还罢了。又不是你厂里面的职工,谁拿他这个厂长当回事?和人说些什么让厂子好好开工,将来肯定会还钱?到哪里还得出来啊?五点几个亿,又不是五十几万,还可以这里凑凑,那里拼拼。
在这样窗外的吵嚷和窗里的沉默的诡异对比之下,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黄保领拿起了电话,只是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放下电话,他对办公室里面的人说到:“市里面来电话了,市政府会出面牵头找企业来收购我们。”
其他几个人都站起身来,反应各不相同,文为德是一脸的惋惜,吴为念遗憾之中松了一口气,张亚山则是完全放松下来,有人来买就好,有人买,就有钱回来,就能还上,就不会再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了。
他们已经顾不上问,会卖给谁,卖完了这个厂子还在不在,厂里面这么多职工的工作怎么办,养老怎么办?
这几天兴盛集团的陈华陈董事长很头疼,经商这么些年,他当然知道什么叫树大招风。不过做生意嘛,本来就是想越做越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直接,你小,就要被别人吃掉,你大,就有本事吃掉别人。可是问题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想吃的啊。想想今天中午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竟然亲自跑到他的办公室来找他谈话,他这个头就疼得更厉害。
锚链厂的烂摊子,他不是不知道。本来隔行如隔山,看看热闹就好。他和几个朋友私下底嘲笑过锚链厂的黄保领异想天开,他承诺的那个收益率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最可能的情况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估计可以混过几年然后他不知道升到哪里去,把这个大麻烦留给继任者,还有全厂的职工。但是他没想到这个黄保领胆子这么大,几个亿的钱眼都不眨地就投去做外汇,他原来怎么不知道这个黄厂长的钱这么好拿,早知道他也去借一笔,没准现在还能给他剩点儿呢。
但是市里面给他打过两次电话,又约谈过他一次之后,他就发现这个麻烦事儿居然会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陈华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做企业被市里面叫过去谈话,和他谈话的意思倒是好像市里面看好兴盛,希望他们把这个任务接下来,至于后面,市里面肯定会补偿他的。当时听到这个说法,他的脸色肯定有那么一会儿没控制住,要不然也不至于廖副市长的脸色有那么一会儿那么难看。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竟然过了一天,廖副市长到兴盛的总部来找他了。看来这件事情,市里面真的是急了。
陈华是白手起家,正是因为白手起家,他深深地知道上面的一个计划,一个指令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所以早晨廖副市长来的时候,他才会那么诚惶诚恐地承诺一定会尽快地说服另外两位合作伙伴,一定会尽快地给市里面一个满意地答复。并不是说他个人怕了c市的这一套领导班子。兴盛做到今天,早就不是只是在c市的企业了,靠着的,也不是和c市的几个领导搞好关系才做大的。当然也不会因为市里面的几句话就真金白银地拿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兴盛的总部在这里,和市里面的关系搞僵了总是不太好办。这次市里面这么直白地来压兴盛,还真是出乎陈华的意料。他有点儿后悔这几天怎么没去省城,亚临滩那边的物流中心二期已经建成了,马上就要剪彩了,本来应该早几天就过去布置布置的,还有省里面的几位领导要去拜个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