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真的到了年底,大家都无心再拖了,还是锚链厂经历了这一番大起大落,早就没有了一丁点儿再挣扎的愿望,梁东他们提出的方案居然没有再经过一点儿讨价还价就顺利地被锚链厂接受了。弄得原来他们计划的第二套方案都没有提出来的机会。
最终锚链厂的地皮以8亿元的价格转让给了梁东的公司,所得款项将用于支付所欠的“未来之星”投资款项,供应商的货款,以及厂内员工的工龄补偿款。除了地皮转让的费用,市里面又牵线,把锚链厂的一些设备转让给了其它涉及重工业的市内企业,转让的费用也有四千多万。这么着拆拆卖卖,总算是不仅可以还清欠债,也还能小有结余了。
不过这代价也是巨大的,锚链厂,这个在c市的历史上已经存在了四十几年的名字,曾经人人都梦想去那里寻一个铁饭碗的名字,很快就要成为历史了。
离开市政府办公大楼的时候,黄保领有脚步都有些蹒跚。他也没有想到,最后在自己手上,这么大的一个厂子,竟然就毁了?最后的最后,居然厂里面最值钱的是那一块地皮。三十年了,他在这个工厂已经干了三十年了,从最开始的学徒工,到小班长,中间又脱产去学习,回来升了车间主任,副厂长,一直到厂长。八七年市里面和省里面来找他谈话,告诉他要调任他来做这个厂长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又是激动,又是兴奋,那个时候真的是觉得要把这个厂子建好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花了多少时间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走遍,这厂里面的每条生产线他都熟悉,每一个工位他都知道是干什么的。他也曾经很多个夜晚在灯下撰写锚链厂的生产计划和发展规划,也曾经到全国各地去学习,去取经,学习怎么在市场的新形势下,抓住改革开放的新机遇建设工厂,他也曾经把厂里面培养出来的优秀劳模送上去北京参加劳模大会的火车。
在这个厂这么多年了,他对于这个厂里面的感情,谁能说是假的呢?他又有哪一步不是踏踏实实走过来的呢?为什么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呢?他是哪一步走差了?
到底是最后一步走差了啊,这一步不是他原来要走的样子啊。黄保领想起刚刚做学徒的时候老师傅教他的话:“做这个焊工活儿,要讲眼力见儿,但是最重要的是手要稳,焊枪拿起来的时候,就盯着焊枪,旁边再有什么动静都和你没关系。就是地震了,那也得把焊枪关好了,放好了再跑。”他到底是没有做到师傅说的话啊,可是怎么稳哪?到了这个时候,怎么稳哪,再稳,那也是在一潭死水里面稳当。但是也许,那样一潭死水的稳当也要好过这样四处漏风之后破产吧。
黄保领拢了拢领口,今年本来是天气预告总是说暖冬暖冬的,到了腊月底了,竟然来了一阵强冷空气,一下子气温达到十年来最低,再穿得暖和,风都一个劲儿地往脖子里面钻。到底是老了,以前年轻的时候,这天气,穿个棉衣都得头上冒汗,今天穿了件羽绒服,外面又套的皮衣,还是冷得直哆嗦。老了啊,黄保领想道,连着他曾经想要建设工厂的豪情壮志也都一起老了。老婆当初要把这个投资的钱挪一笔出去买房子他也没有阻止。虽然那不是他让的,但是他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说这一点,他这个厂长最后还是当得不配啊。黄保领想到今天来签订转让协议的场景,对面坐着的都是年轻人,人家虽然年轻,可是自己这么一辈子待着的工厂在别人看来,就是一笔小小的投资而已。他注意到廖副市长非同寻常的客气,虽然还不至于到谄媚的程度,但是他的客气,和对方理所当然地态度,都说明他们这家东方投资集团的不简单。不过自己又有什么好报怨的呢?如果不是为锚链厂,廖副市长也不会三番五次地走跑市里面的这些企业,也不会到了年底还遇到这样有人围堵市政府的情况。说到底,大家都是在为了锚链厂在忙,为了他捅下的娄子在补窟窿啊。
刚刚那个字签完了,黄保领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大半,总算不会背着这几亿的债了,今天下午市里面就会发布新闻,当初投了钱进来的人,现在凭之前的记录,分三年可以领回当初的投资款,已经发还的红利不会被扣除。就凭这一条,大家应该就不会再到市政府门口来闹腾了。但是厂里面的事儿还没完,这回去,就是清理设备,腾退厂房,员工的工龄计算和补偿,签买断的合同。设备还好说,转让掉的要封存起来,过了年人家就会来拉走,如果调试出了问题可能还要来找他们,那些实在老旧的没人要的,那就只能到时候三文不值二文的卖废品了。也直可惜了,当初他还想着要建个厂史陈列馆的呢。把这些老设备放在陈列馆里面,以后新员工来了都要去看一看。现在?黄保领自嘲地摇了摇头,现在可不会再有新员工了。这些老员工们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自己这次回去,肯定是要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厂子都没有了,自己这个厂长又有几个人看得起了?只是现在再想这些都没有用了,还是打起精神来,回厂里面开大会吧。计算工龄的方案是之前已经讨论过的,厂里面年轻人不多,年轻人出去也还是可能找到工作,最困难的要是那些四十几岁的老职工了,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年纪又不小了,再找工作也不容易,少不得还要想办法能给他们安排一下工作才好。自己这个厂长,就算是被骂,这最后一班岗也得站好了。
黄保领在寒风中慢吞吞地上了车,对着司机说:“老吴啊,一会儿慢点儿开,进厂之前你叫我一声,在咱们厂外面转一圈再回去,我想好好看看咱们厂的这个围墙啊。”
不管黄保领和他手下的锚链厂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冲击,对于温言他们这一群人来说,这件事情已经顺利地结束了。虽然要付出8亿元的资金,但是这一大片地皮也完全值得这个价钱。他们付出的比现在这个土地的实际估值略高,也是因此虽然锚链厂要转让地皮的消息传出,也并没有其他的房地产公司闻风而来。不只是因为现在是年底大家顾不过来,更主要的是大家其实对这个地块没有那么看好。这次温言倒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虽然知道现在的地皮价值比照着几年之后的变化绝对是买得相当值,但是更重要的是要看梁东他们的专业的意见。毕竟这里不是京城,二线城市的地产发展如何变数一向是很大。温言心里面是有些遗憾的,这件事情她前世就听说过,家里面也是经历过,但是这一世她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力量,却还是没有能对于这件事情有一点点改变。不过她也不会把这些人的困难背负在自己的身上。温言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也明白自己的责任在哪里。锚链厂的这件事情,说得简单点,完全可以用咎由自取来概括,不过就是太贪心,又不够聪明,如果是一个没有权力,没有能力的人贪心,就算是想要这么做也不会有人响应。可惜锚链厂的贪心还是有这个国有企业的大牌子来吸引人们来响应,结果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才会压垮了那么多的人,温言已经尽了力,早早的就在她的影响下让妈妈离开了锚链厂,而再多的事情,也不是他们所能做的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改变虽然剧烈了一点,也一定会有阵痛,对于厂里面的职工来说倒不完全是件坏事。这一点温妈妈已经和温言聊过了,与其在这样一个失去活力的企业力,为了一个月的一点死工资耗尽了时光,还不如跳出来可能会有人生新的可能。只不过如果有那么一个适合的暖房,即使它已经开始不再那么舒服的时候,人们的惰性都会让人不愿意离开。这个时候,需要一些外力打破它人们才会开始新的探索。
梁东对于这次的收购充满了信心,早在他们在c市开始做商业地产的时候,他们就对c市各个主要板块的价值和规划做过了推演,这座长江边的城市所蕴含的商业潜力,他很清楚要远大于它现在所体现出来的价格。把生意放在一线城市当然会有很好的回报,不过通常也需要很大的投入,不只是经济上的,还有各种人情往来。放在二线城市,有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投资回报率。这次在c市的投资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借着当下对方的急迫心理,他们既获得了预期的结果,又不过是通过稍稍多一点点的投资让对方欠了一个大大的人情。而这最直接的回报就是,他们当时就得到了可以从当地银行获得贷款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