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风雪四起。
容暮照例请了假不去上朝,静养在榻。
也许他天生劳碌命,即便先前修沐和现下病假,寅时刚过,他就清醒了过来。
好在他睁眼时,眼前的雾蒙散去,眼前清明一片。
听宋度说,昨夜的雪落得格外的大,大将军府上的侍者并未开门。
宋度话说得沮丧,容暮却淡淡笑了笑。
这在预计之中罢了。
宋度本来非常揪心和自责,但见自家主子准准地穿上鞋靴下榻,意识到主子眼睛好了,其揪起的心慢慢回了回去。
容暮梳洗过后,草草用了几口药粥便吃不下了,他胸口还发疼,书房离榻子太远了,他走上几步,疼得重新回了榻。
但容暮心里还念叨着那些奏折:“去把我的那些奏章取来。”
宋度看在眼里,不免劝导:“大人请了假,就好好休息吧!”
“没事,没伤到筋骨,只是单纯淤血而已。”
宋度扭不过自家大人,只得去书房取来。
容暮是一国丞相,大事小事都要经由他手,且昨夜的假请得颇为急了些,朝堂还没意识到,新的折子就送到了容暮府上。
光是批这些折子,容暮就恍惚蹉跎了一上午,即便在榻上,字迹也俊秀飘逸
期间齐大夫过来了一趟,反复确认容暮的眼睛恢复了过来,齐大夫也松了口气,只叮嘱着切勿过度操劳。
临近正午,雪下得更大了。
容暮批完折子,看着外头大雪飘飞,恍惚间有了闲适的心思,但也抵不过心口空寂四起的难过。
他胸口淤血,虽未伤了筋骨,但是平躺着胸口也痛,他便又拖着身子坐起,对着棋谱自己个儿下了会棋。
隅中之际,还未到午时,管家便进来了。
“大人,镇北大将军府上的少将军来了。”
“少将军?”
灏京的少将军只有一位,那便是镇北大将华峥之子华淮音。
“快请进来吧,请去书房……”话说一半,容暮起榻动作落了一半,胸口的疼痛压得容暮生生改了口:“算了,就请到我这屋吧。”
言罢,容暮拭去额上泛起的细密汗雾,看着茶盏里苍白的唇瓣伸手狠狠揉捏一番,直到苍白的唇珠重新冲了血,他才堪堪移开手中的杯盏。
华淮音比容暮还大了五岁,许是武将出身,身材孔武有力,个条也极为壮硕,容暮隐约瞧去,那厮还不输于楚御衡。
但其面上神色冷凝,额角还有一道疤痕,显得人颇有些凶神恶煞。
容暮想起之前盛传的少将军华淮音策马行灏京,吓哭垂髫子的传言,恐怕所言不虚。
“参加丞相大人。”华淮音行礼也颇为干脆利落。
容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当即让其起来。
面上含笑,容暮让宋度看茶,却被华淮音摆手止下。
“不必了,末将今日来不过想解释一番,昨夜大人府上的人来寻大夫,但大夫赶年关归家去了,并非府上不借人于大人。”
华淮音解释了为何大夫没来,他来了;但没解释昨夜为何避门不见。
容暮了然,并未挑明。
这下见人匆忙要走,容暮劝下:“少将军不喝茶……不若喝酒怎样?本官中午留少将军吃酒,府上还藏了上好的桂花酿,五年了都还没开封,今日少将军来了不若好好尝尝。”
华淮音爱喝酒是个隐秘,还是他手下人查了许久才查出的。
果然,华淮音闻言目光灼灼。
本想拒绝,但视线对上容暮坦荡的琉璃目,华淮音莫名心口软了几分。
还没意识过来,华淮音已然顿首应了下来。
“宋度,去后厨催催上菜。”容暮温润嘱咐道。
等到发现自己都答应了些什么,华淮音别过脸去,有些埋怨自己的耳根子软。
*
华淮音来的匆忙,容暮府上也没备些什么好菜。
等上了桌,华淮音看着一桌的素食,瞠目结舌。
怎么做了一桌子素菜,水煮豆腐,清炒菜叶子,一盘花生米,唯一的荤腥还是一蛊撒了细碎葱花的蛋羹。
“大人这是要给末将一个下马威?”
容暮这下当真红了脸:“本官平素就吃素这些,今日着实怠慢了。”
那现爆炒的花生米估计还是管家让小厨房刚刚做的,油滋滋的还沾着辣椒籽,按照容暮的口味,油辣不沾,这道菜是断然上不得桌的。
华淮音看他偏过首,下颌线浮现出一条极为流畅的弧度,少了几分阳刚之气,但多的是温润如玉,尤其他现在耳尖红红的姿态有些眼熟,但他想不出哪里见过。
碰巧宋渡从地窖里取了坛桂花酿,华淮音便抛开这个问题,专心等酒。
拆了封口的酒香气四溢,华淮音一闻就是味道极醇厚的佳酿。
容暮亲自为华淮音斟满了酒,但自己面前只换了茶水,华淮音狐疑。
“本官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便以茶代水。”容暮笑着解释道。
华淮音这才想起今日是过来告歉的,不知怎的就坐在饭桌上,当下看着眼前人递过酒盏来,对上容暮透亮的双目,闷闷接过酒盏。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言,只得各自喝酒/茶。
有些人爱酒,酒量好;但有些人爱酒,却半杯便倒。
也算巧了,华淮音属于后者。
两盏桂花酿喝下去,华淮音脸当即通红,快要前言不搭后语了,连“我”都冒了出来。
“你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不错的文官。”
“荣幸之至。”容暮看着有些醉了的华淮音浅笑。
“我遇到不少人,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会耍耍嘴皮子,所以他们不配为官。”
华淮音已经开始大舌头了。
容暮为他又斟了一杯酒:“那少将军认为文官应当如何?”
“不知如何……我是个武将,放在军营里就是个普通的兵,不懂得这些。”
华淮音说得坦率,容暮却听乐了。
一时之间,容暮觉得武将也有可爱之处。
“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官,你能去北疆三个月受下来那等苦寒,我就服你,你胸/中有沟壑,才会心系边关难民苦,你去边关时,不知我有多羡慕,多少武将都想沙场走一遭……”
许是说道伤心处,华淮音声音哑沉,双目还红了起来。
但他话没说完就一头扎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响起,连带着身旁白瓷酒盏里的佳酿倾倒下来,浓郁的酒汁都沾染在容暮身上。
但容暮久久未动。
华淮音今年满三十,目中还有少年气,但更多的是郁郁不得志,不得战守沙场的沉郁。
灏京又有多少的武将同他一样,澎湃鲜血凉透,因为天子的猜忌被迫在留在都城里庸庸一生。
这里又有多少他的手笔。
敛下目中淡然涩意,容暮叹唤:“阿度,安排间客房送少将军去休息。”
宋度疑惑:“不送少将军回去么?”
当下容暮亲自拢了酒封,目中全是珍视:“不用,等人醒了再随他去吧。”
容暮想起华淮音贪杯模样,又添了一句:“再取一坛桂花酿,送少将军做礼。”
“大人不自己留着?”宋度稀奇道。
他们府中藏了一窖的桂花酒,但大人从来没有起开过,还是今日少将军来了,才开了这么一坛子。
大人一向稀罕着,今日舍得送人了?
“不用了。”
这些全是楚御衡前几年赐下的。
楚御衡一直以为他喜欢桂花酒,每次他被加官进爵时,楚御衡都赐下这酒。
殊不知他爱的并非这桂花酒,而是他当年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时,楚御衡亲手折下后赠予他的金桂丛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