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宣子进去时,御书房原本的整齐洁净近乎消失不见,一袭龙袍的伟岸男子正背对着来人,双手置于背后,身板挺直,龙威浩荡。
无需看到正脸,暴风骤雨般的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躬腰进来,小宣子的视线飘忽到撞倒在地的香炉,香炉里头的飞灰落到了四处,凌乱的屋子同年前丞相大人离开那次有些相似了……
小宣子更害怕了,忍不住夹紧了腿。
可害怕之余,小宣子不免想起方才外头容暮的温柔来,丞相大人拜托他的事他一定要做到,小宣子深呼一口气为自己鼓气打劲儿。
“陛下……”
楚御衡回首,面上依旧肃穆:“何事?”
舔舔发干的唇瓣,小宣子恭敬地将容暮交给他的东西递送到君王面前。
“丞相大人方才来过,托杂家将这些交给陛下。”
听到小宣子提起容暮,楚御衡冷寒的墨眸眶陡然一凝,幽黑的瞳仁也放大起来。
“他怎不进来?”
小宣子不知如何回答,即便心里忍不住腹诽,明面上还弓腰维持着递送信函的姿势:“奴不知。”
楚御衡横眉,伸手接过容暮要给他的东西,之前眼里嚼着的狠才轻轻敛了下去。
柔意忽显,楚御衡拆了信函:“那他走了多久?”
“丞相大人离开时刚落雪,估摸着已有半个时辰时间了。”
“走时落了雪?”
楚御衡拆信函的骨节停下,踱步到轩窗一旁,小宣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打开窗子,楚御衡定睛一瞧,外头风雪居然这般的大。
原本已经化雪了的红梅枝干上又重新落了一席白毯,早先海洁净的石板路已瞧不见原本的颜色,整个天灰蒙蒙的,这雪比年前还要郁簇地四处肆虐在宫中。
“他可有伞?”
小宣子摇摇头:“丞相大人前脚刚走,这雪方才落下。”
意思是还没来得及送伞。
楚御衡明了,有些担心容暮淋了雪冻着,但半个时辰足够容暮的车马从宫里回到丞相府了。
按耐住心口的丝缕担忧,楚御衡垂首继续拆着信函。
容暮给他的东西不算多,落在他手上不过一指来厚的纸页。
但等楚御衡看完信函以后,方才按捺住的惊慌错乱席卷着波涛冲荡而来;捏着信函的手不自意地战栗起来,外人看不出楚御衡的心还在抽痛:“他来时是何神色,可有让你从朕说些什么。”
对上天子略怀希冀的双目,小宣子仔细回想,随后摇摇头:“丞相大人只托杂家将这信函交由陛下。”
其实远不止这些,丞相大人宽慰他让他好好当差,还给他留了处置手上冻疮的方子。
可没提到陛下一句……
思及此,小宣子的手悄悄地藏在身后。
*
当小宣子退到外头,楚御衡还伫立在窗边。
寒风一吹宛若一把把的碎刀子一般,可楚御衡就像没觉察到其间凄寒,手里紧攥着那几封信函。
这些东西不论是对朝堂,还是对他而言,都至关重要,其中好些他都不曾留意过的朝堂官僚间暗地里的往来都被容暮一一列了出来,更有甚者,其中还有好些远在边关的人才知道的军中详情。
容暮突然将这些东西交由他是什么意思?
他不过是去江南养病,这般行径倒是像永远不会回来了。
又想起今早丞相府的暗卫来报,说闻栗的人刺伤到了容暮,楚御衡的心紧紧地揪起。
现在容暮一点点的行径都会惊起楚御衡心湖的波澜,原本就因为闻栗的存在他和容暮之间就生了嫌隙,当下若是让容暮知晓,昨夜那波刺客实际上是他派去保护闻栗的人……
那他纵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
双眸中的暗光惊现,楚御衡摆手间,房梁下落下一黑衣暗卫。
\"将丞相府的那三人召回,派一队人去保护丞相。\"
黑衣暗卫半跪于地,拱手应下天子的命令。
但还没退下又被楚御衡召回。
“且慢。”
楚御衡略显粗粒的指腹摩挲着纸面,看着信函封页容暮毓秀的字迹,楚御衡低声道:“不用重新去选些有些功夫在身的,你一人过去便可,就作他的贴身侍卫。”
黑衣暗卫愣怔一瞬,他这是被主子指给了丞相大人?
不等黑衣暗卫想明朗,楚御衡下了最后一个命令:“记着,你只需保护着他即可,他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但前提是护他安危,至于他的消息……以后也不用往宫里传了。”
黑衣暗卫更为差异。
陛下每回都选最好的暗卫去保护宫外那位。
但对那位的看管也格外严厉,日常吃食,每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要把消息传到宫里,怎的突然就变了……
但主子的命令,黑衣暗卫违背不得,应下天子的命令,暗卫下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楚御衡面前。
待御书房中只剩楚御衡一人,楚御衡的大掌反撑着窗台,臀骨靠着窗面,冷冰冰的风不断顺着他的后颈骨向里衣滑去。
既然容暮不喜欢他的人监察着他,那他就将自己派出去的人撤回来。
可他还有一底线,那就是容暮的安危——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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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容暮还不知楚御衡又给他安排了一人作贴身保护。
行于宫墙间,男子素净的衣袍扫过湿透的石板路,淡墨色的天空有新雪落下,正月快过去了灏京还落大雪,着实罕见。
鹅毛大雪,一朵朵都似春日的柳絮飞团那般大。
但雪中的男子一尘不染。
原本容暮还想同楚御衡当面辞别,现在这情形似乎也不必如此了,苦痛的悔恨荡漾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每颤一下他的心都后悔一番。
他连为楚御衡寻个理由都寻不见。
昨夜刺杀他的人是闻栗派来的,楚御衡知晓了也不打算责备闻栗,而根据方才闻栗所言,闻栗敢做出这番事来,也笃定楚御衡会护着他,这二人该有多么亲近。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从北疆回来的第一日,就见到能同楚御衡在御书房里做着云雨之欢之事的闻栗,闻栗能在短短一月时间里就得了官职,有了实权,他就该知晓闻栗在楚御衡心头的地位了。
毕竟他从籍籍无名到廷尉之位,一共用了六年光景;而闻栗区区一月,就已赶上他的数年……
何其讽刺,无数的苗头都彰显出二人不同寻常的关系来,只有他蒙着心还会对楚御衡心存侥幸。
容暮拖着沉重的步伐踩过地上新落的皑皑白雪,掌心却小心护着左臂上昨夜被刺客夜袭时落下的伤口。
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他远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他已经为楚御衡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那抹微薄的用处已经消失殆尽,然而楚御衡一点也不在意他,甚至想杀他。
容暮忍不住笑了笑。
一步步朝着远着天子的方位走去,宛若下一步便会消失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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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马车前头等着的宋度有些焦躁。
好端端的天又突降大雪,也不知大人出来的时候会没有人给撑伞。
有一搭无一搭地把弄着腰间的长鞭,等着人的宋度忽见自家大人熟悉的身影。
容暮面色如常,乌黑的发顶还顶着棉絮般的白雪团子,等上了马车,那淤积的雪花瓣儿渐渐融化下来。
只是大人的情绪不对。
太过死寂了……
宋度心一紧,见状赶忙着递送一面干净的白巾。
容暮轻言道谢,宋度又心疼起来。
眼前人整个人湿漉漉的,犹如带着刚从寒水里浸泡而出的水气,整个人氤氲了散不尽的凌寒,且气色虚疲。
等到了丞相府,宋度几次三番想要搀扶着容暮回府,但都被容暮拒绝。
一回到丞相府,容暮就扎身书房,任何人也不见。
即便宋度端着午前要用的药,也被里头的大人出声阻拦在外头,宋度急得不行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外头和周管家面面相觑。
周管家不解:“是不是进宫见陛下去了吗?怎么回来就如此?”
宋度双目晦暗不明:“我也不知。”
他今日午后就要带着华淮音前往江南,但自家主子当下如此,他怎么走得安心。
周管家也兀自叹气。
但大人没将自己围困过多时候,近乎晌午的时候,里头人推开书房的门。
但让宋度奇怪的是,自家大人书房里还有另外一人迈步而出。
这个人一看就不好惹,虽说不过于壮硕,但整个人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似有无形的血气萦绕着这人。
这人就是刚被天子遣来的暗卫。
容暮对他也不过分亲昵,开门见宋度刚巧还在,就对黑衣暗卫指着宋度,无甚神采道:“你跟着他去江南。”
黑衣暗卫摇头:“我保护大人。”
“保护他就是保护我,陛下不都让你听我的话了吗?”
“可陛下让我贴身护着大人。”黑衣暗卫开始犟劲。
“所以你必须紧跟着我?”
黑衣暗卫点头。
容暮骤然泄了气:“罢了,那你便跟我便是。”
一旁听着的宋度总算知晓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突然出现在自家大人书房里的人是陛下派来的,可真厉害,他一直在门外守着,这人还能不动声响地进去。
容暮遣不走黑衣暗卫,索性随着这人跟着了。
他今日颇为忙碌,早起就处理刺客一事,午前还去了宫里,华淮音今日午后就要去江南,容暮还特意同他共用了午膳。
日昳时分,雪停日出。
容暮安排的车马停在丞相府外头,华淮音要用的行李收拢好了,就连要照顾华淮音的宋大夫也已经安生坐在马车上。
对于容暮所说去江南养伤,华淮音颇为赞同,过去由于他武将的身份要私自出灏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下能借着容暮这股东风一同去江南,他心里略微有些期待。
看着马车下白衣飘飘的容暮,华淮音摸摸脑袋,笑意满怀:“那我们先在江南等你,你可要快些来。”
“好。”
容暮含笑。
可手持着马鞭的宋度却觉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手里的皮鞭被摩擦起了点点的绒球,手柄处的皮革更是干裂开来。
容暮看华淮音安生地坐了回去,很快便回头从身后侍从怀里取来一方锦盒,递送到宋度面前。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原本容暮打算在宋度生辰日的时候送,没想到现在居然没这个机会了。
“大人……”宋度注目讷讷,不知何意。
容暮眼尾微微勾起,琉璃目闪烁着莫名的光亮:“已经几年没给你送过东西了,就收了吧。”
没说是提前送的生辰礼,他怕宋度多思。
看宋度收下却不打开,容暮挑眉:“不打开看看?”
“好。”
宋度闻声打开木盒,等看清里头的东西是何物,原本面上的恹恹神色徒然被打破,双目熠熠。
这是一柄新的长鞭!
看宋度对这鞭子爱不释手,容暮嘴角才重新勾起舒缓的弧度:“你手上的鞭子年岁已久,便一直想着送你一柄新的,这还是在北疆的时候托华老将军寻得,想来也适合你用。”
没想到大人会记得这等小细节,宋度鼻尖一酸,眼角也跟着红了起来:“多谢大人。”
“嗯,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走了。”
马车圆滚滚的轱辘压过地上三寸的雪,低沉的“吱呀”声扬起,离别的马车慢悠地远离府邸,渐行渐远。
“要一路顺风啊……”
容暮声音极低,刚出唇口的几个字就被呼啸的风打散在风雪里。
这次没有说让他们等他,就像容暮自己也知晓,以后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再碰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