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秋霞铺满了西边的小半边天空,就像从西边引燃的火,层层侵染着东边的夜幕。
可惜式微,红霞渐黯。
御书房里已经提前点亮了烛火,不敌外头红烈,但也足以透亮整个御书房。
小太监方才过来加染着污墨的地毯重新换了换,连带着将磕了一角的砚台也收走了,如今楚御衡视线直直地落在新换的紫金石砚上,正肃穆听着下首一男一女的汇报。
当初容暮突然离世,造成他极大的悲绝,早让他恍惚了遗落了还有暗三这人。
丞相府的周管家嘴里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只要问了,回复必然是暗三同阿暮起了争执,被阿暮赶了出去。
阿暮的确能做出这般行径,当初阿暮在御书房外刚听到自己对闻栗的纵容,他就上赶着给阿暮送人。
阿暮本就多思他有无不良之心,气急将暗三赶走也说得过去。
可暗三离了丞相府,他派出的其余暗卫都寻不见暗三的踪迹,拨开笼罩了数月的迷雾,不免让已有些冷静的楚御衡多思。
下头人正是暗一暗二,昨夜这二人突然被喊去宫外新墓中辨认一具焦尸,要判断那尸首可是暗三的。
那尸体被火灼烧的格外惨烈,面目全非,哪里还认出是谁,即便是同暗三相熟已久的暗一和暗二,昨夜也颇为难辨。
但好在暗二挠破了头皮,这才想起暗三的手臂曾被她折断过。
那还是他们入营争斗时,暗三故意划破了她的脸,而她气急也违背了规矩折断了暗三的小臂。
就此,暗一和暗二单膝跪地,身姿凌厉:“启禀主子,那尸骨极大可能便是暗三的。”
楚御衡把弄着手腕处捆绑的发带,闻言鹰目骤然一缩,黝黑瞳目里的沉寂湖水中被打破。
喉结轻滚,楚御衡无声攥紧落入掌心的布条,本就低沉的声线愈发狰狞:“可有证据?”
暗二回报:“暗三的右臂曾断过,而属下检查过后,那尸首的右臂也有断骨的迹象,皆伤在同样的位置。”
断骨……
楚御衡兀自低喃。
他尚且不知容暮曾右臂断过骨!
楚御衡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略微松缓了些,心口破开的裂缝里有光溜过,直到现在楚御衡才有更多把握确定容暮实际还未死于火海。
板正的腰背倏然向后靠去,黑白分明的眼眸透出有力的清澈光芒,楚御衡柔了目色:“暗一你带一批人,从今日起就出宫去北疆寻容暮的踪迹;暗二,你带队去江南寻人……尤其是华淮音所在的那个郡。”
若容暮没死,能去的地方也只有这二处,一是北疆,二是江南。
至于灏京城里……
他之前就在清泉寺曾见到过容暮。
当时的容暮见他时,破开了以往的温文尔雅和绅士俊朗,胆战心悸地白着一张脸,抱着一方木匣子像是诧异会见到他一般。
可自己却不曾触碰过,就怕容暮的幻想也消失在火海里。
如今再仔细回想当时菩提树下容暮的样子,楚御衡只觉万分真实,当初他距离容暮仅有丝毫的距离,说他的手再往前一探,他就能触摸到真真实实的容暮了。
可他收回了手,在那个活生生的容暮面前转身而去。
他们曾如此之近!
楚御衡的心脉骤然一痛,原本飞速跃动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大力揉捏下,懊悔裹挟着疼痛的欣喜随着脉络涌向四肢百骸。
“慢着,你们二人先去清泉寺问询。”
“属下遵命。”
暗一暗二领了新任务出来,一个比一个面色难看。
要外出寻人哪里是一件易事。
更何况当初的丞相大人能如此果断的一把火,明眼人都知是有心为之,那怎会轻易就被他们给找着了。
天子的命令不可违抗,暗一和暗二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但这并不妨碍暗二的不满。
暗一身形高大,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都快蹦出暗卫服:“你不喜暗三?”
暗二微愣,并未否认。
“为何?”暗一狐疑。
暗二嗤笑一声:“他该死。”
暗一哑然:“他也曾得罪过你?”
“嗯。”暗二扭着眉,反问,“‘也’?他得罪过你?”
暗一素来面无表情的面上终于涌出一抹冷厉:“他之前出任务的时候戕害了我小弟,只可惜他不是死在我手上……”
暗二微惊,不再多问。
而她作为暗卫营里唯一的女子,能排行第二,所走的艰难险阻必然要比那些男子还要多些。
其中大部分还是暗三给她留的。
她的本事斗不过暗一,却能一直在自己的领域里将暗三狠狠地压着,而暗三只要那一身功夫了的,为人就恶劣至极。
当初排名出来时,暗三甚至还夜探过她的屋子,企图趁着夜幕对她动手,将她解决在暮色里,要不是她当夜欣喜,近乎彻夜难眠,断然会被暗三的突袭而丧了命。
事后暗三也不曾反思,后来他们被调往不同的地方做事,可她还听说暗三并未悔改,出任务时下手依旧毒辣,上头并无多言,谁让暗三的确有几分本事。
思及此,暗二摸摸脸边两道有如黑蚯的疤痕,目光寒寂。
两道疤,全部来自暗三。
不管何种原因,暗三那人,死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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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且不知想要糊弄的灏京人就快勘破破事实真相,容暮正在秋日里同沈书墨喝着茶。
桂花糕滋润松软,细腻化渣,如意酥,佛手酥等各式酥点也三五摆在精致竹纹素碟上,丝甜的香韵勾人得很。
看沈书墨点了满满一桌的点心,刚用完午膳的容暮无奈叹息:“太多了。”
“你爱吃就不算多,用不完的就带出去给街头乞儿。”沈书墨的袖摆被他松松挽过几道,他还让茶馆侍从看茶。
知道容暮最近还在忙着创办书院的事情,沈书墨便把自己这两日搜寻到的好地方都交由容暮手中,言辞之间,不容拒绝的意味分外明显:“这些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若给你来用。”
容暮愣怔一瞬,推婉着将信函原封不动推回沈书墨面前:“我只在这开一处学堂,且用不到这么多的地方,况且我心中已有中意之地了,是在辜负沈兄好意。”
沈书墨神色微恙,但还是知礼数地把东西收了回去。
能瞧出容暮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但容暮这次少收了一成的利润,沈书墨那头就想转手在其他方面给予容暮好处。
看着新鲜上桌的软点酥食,沈书墨当下重新热情地将佛手酥往前推了推:“这就是为兄之前同容弟你提到的点心,做点心的师傅是从灏京回来的,手艺一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当初在书院里食用的味道了。”
容暮轻言谢过,提起筷箸夹取一面扇形的小酥,咬入唇间,酥皮瞬时破碎在牙齿里,味道恰到好处,酥脆绵甜。
糕点二字莫名还在容暮的脑海里盘旋。
他分不出味道是否相近是他心里的实话,毕竟他还不曾用过沈书墨赠与同窗好友的点心。
那时他已认识楚御衡了,沈书墨分给同窗的糕点,他特地带给楚御衡享用,但那时楚御衡听他说完就突然冷了脸,还扬翻了那些他不曾用过的精致点心。
容暮眸光微暗,若当初不曾认识过楚御衡,那该多好。
当下挥散这些不开心的过往,容暮不愿再想起那人来。
多用了几块酥点,就连茶水都饮了快三杯。
“我有些吃不出是否味道相近了,但的确不错。”言罢,容暮又夹了一块,顺着茶水咀嚼入喉间。
看容暮吃得欢喜,沈书墨这才缓缓平了心。
茶馆的侍从往一旁的茶盏里新添了茶水,沈书墨一面倒茶,一面同容暮谈着这次布匹分成的事项。
其实之前就已经大致有了想法,今日来不过是打算签了文书罢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就已经谈拢了下来,最终还是一九分成。
容暮一,沈书墨九。
只是沈书墨这回还谋划了一件大事,他不仅打算将这次新设计出的布匹推广全江南各郡,他还打算一举涉足珠玉发饰等铺子。
江南女子,温柔小意,平素衣着装扮虽比不得都城女儿家颇好金贵,但也有独特的细腻风味在,而他们沈家的已近乎垄断江南地区所有的女子中意的布匹料子,甚至好些都直接推送至灏京,供宫中贵人享用。
余下欠缺的那一块儿便是男儿家日常所用的。
尤其是江南罕见有外售男子配饰的铺子,一旦破开口子,里头利润不可小觑。
而沈书墨能有此番觉悟,还是南下邰南郡时被容暮所提醒。
当初容暮一时兴起,在江南游船上复刻了些许图纹,但那图文并非适用于衣料,容暮便让绣娘将这图文绣在发带上。
果真是容暮出手,次日做出来的三条发带看着虽简单,但韵味悠远,低调又不显过于朴素。
光是看着那发带,沈书墨就觉察自己又寻见一抹商机。
若是之前,他还不敢大胆出手,但容暮在他看了容暮多做出的图纸,哪能还畏畏缩缩,举步不前。
所以等沈书墨回去从同宗族伯叔商讨过后,便定下将这发带随新出的料子一同推出。
他占了容暮这么大一个便宜,便私下想着为容暮创办学堂的事出一份力。
这才有了他今日拿出好几间铺子,以供容暮学堂差用。
然而容暮拒绝了他。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容暮可是昔日托他带些纸业都会算清银钱的人,最初相识的短短一年光景,容暮丝毫便宜都没有白占他的。
此刻沈书墨看着容暮掸平了文书微翘起的页角,举笔间白衣男子风骨傲然,细软笔尖落下的字迹工工整整,观这人题名时着实是一种享受。
等墨迹干了,容暮才将刚签好的文书递送到沈书墨面前。
沈书墨得了新签下的字据,视线飘忽在文书末了毓秀飘逸的字迹上了。
一时之间沈书墨不免感叹万千:“容弟你的这一手字当真一绝,当初在书院里你的笔墨就显眼,多年不见,工笔愈发沉稳了,想来江南也要赏识书画文墨的人,你这本事一出手,可不被抢破头。”
沈书墨尚且不知容暮的笔墨在灏京已经千金难求,当下还是努力夸赞着容暮的好工笔。
而容暮静默听着,长睫低垂,平静而淡然的笑言:“之前闲着无事,私下又无旁的消遣,只得日日练字作画罢了。”
“没有消遣?你在灏京当了那等大官,还无三五好友么?”
收好文书,沈书墨面上盛满了讶异。
容暮浅笑着,松了松刚刚握笔时按压下的指腹软茧子,另一手的的茶盏左右轻晃,琉璃目里映照着面前澄明的浓茶之色:“就因忙着公务,多年里私下并无三五好友。”
\"那我姑且算得上你的好友了?\"
沈书墨脸上欢愉的意蕴颇重,就像是能成为容暮的好友是他三生有幸的事情一般。
容暮微微侧着头,一手扶额,修长指节遮住了他明朗深湛的双目,见沈书墨这般神色,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而他面前人变本加厉,一步步在容暮不愿回望的地域上探着脚步:“那你灏京的妻儿呢?”
沈书墨早在容暮过来时就知晓这人从灏京死遁,他也不介怀,到了江南这片地,他总有法子护住容暮一二,但他只好奇容暮这些年在灏京过得怎么样,需要以假死的法子脱身,想必容暮在灏京已经坐立难安罢了。
可惜之前容暮一直不曾主动提过,沈书墨也不好直接过问。
如今好不容易有介入这话题的苗子了,沈书墨丝毫没有放过,言语虽不如楚御衡那般凌厉,可也有些迫切的意思在。
至于容暮的回答……
白衣男子紧致的下颌扬起,仰靠这椅背的容暮唇角微翘,眉梢舒开的那一点悠扬弧度尤为好看:“皆无。”
但对着沈书墨,容暮刻意瞒下他喜男子这一隐秘。八壹中文網
时至如今,容暮也不知自己喜欢的是否就是男儿。
他当初觉察自己对楚御衡心意时,虽略显惊讶,但很快便接受了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楚御衡那般不凡,已全然超过世间那么多的人了,他在书院注意到楚御衡,爱慕楚御衡就像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容暮从不自愧他这一喜爱。
只是当初的他年纪尚轻,对楚御衡的喜爱太过具有强占性,他可以同旁人分享他收藏的纸笔书画,也可以帮助朝臣处理棘手的公务,但他不愿将楚御衡也摆放出去,来与他人同享。
喜欢便是喜欢了,不该因旁人之言而做出几分遮掩来,这是他未曾知晓楚御衡身份时的想法;但等知晓楚御衡原来是当今天子,他便黯然变了想法。
楚御衡地位绝然,并不该因为同他这等关系而被史书诟病。
所以他在外人面前克己守礼,表现于面上的永远是臣子对君王的忠心。
而他也以为楚御衡满意于此,才会同他多年来维持着暗地里相交私密。
可楚御衡对闻栗却截然不同。
容暮还记得自己从北疆回来时,宫里里突然出现的那位闻贵人。
贵人,这是宫妃的称谓,但得了这称谓的却是一男子。
可见楚御衡并不在意这些世俗的眼光。
但若没有楚御衡,他也该如世人一般走向一条平凡的路,娶妻生子,百年后儿孙满堂。
如今再回到妻儿的话题上,容暮堪堪回神。
当下看沈书墨明显不信,容暮直直对上沈书墨的眼。
双目交视之间,容暮不自意攥紧了手中的竹筷,再次坦荡地回复了他:“当真无妻子也无儿女。”
……
沈书墨并非不信。
只是容暮方才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骤然清冷了些。
沈书墨似乎知晓自己戳到了眼前人的痛处。
就此,沈书墨长声嗟叹后吊着眉:“那不说过往,容弟如今呢?”
“如今么?”容暮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竹筷,用白巾擦拭了嘴边并不存在的点心碎屑,举手投足略见透出一缕肆意和落拓,“如今就想着挣点碎银,所以胡乱找些事情……”
“不是这个。”
沈书墨出言打断容暮的话:“为兄是想问你如今心中可有人。”
“……”
一时之间,四下悄然,唯有空中的浮尘四下飘舞。
秋日午后的阳光不如盛夏那般热烈,从轩窗斜射而入时带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容暮清冷的半张脸就印在秋日暖阳里,面骨的弧度利落好看,薄唇里轻吐的几个字也干脆果断——
“心中已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