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暮尚且不知自己走后,沈书墨同楚御衡还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他不过叮嘱沈书墨切不可同楚御衡起了争执,倒不曾料想这二人之间影影约约已经有了势同水火的苗头。
待理好书房的文书,容暮披着大氅就出了府。
沿路他还去晨起时饮茶的庭院张望了一番。
楚御衡已经不在了。
人去亭台也空。
冬风穿亭而过,呼啸声里裹挟着还在冷风中四处飘游着的鸟雀嚎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鸟雀,最终停滞在精致八角亭飞起的檐角之上。
这鸟容暮认识,就是黄鹂。
灏京里有许多的黄鹂,这些鸟儿一年的各个节气都留在一个地方,最终也老死在同一个地方。但此刻啼鸣的这种黄鹂却不同;作为为数不多会赶在冬日前南迁的鸟族,避开北部的凄寒一路行到温暖的南边陵岐郡。
就像他一般,耗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就为从楚御衡手中逃离出来,现下有了近一年可以自己独处的光景,之前的筹谋俨然都是值得的。
容暮已不妄想能彻底逃脱楚御衡的摆布,他只盼楚御衡留给他的时间能多一点。
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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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的事不算棘手。
之前有几家的孩子打闹间不小心污了学堂的书册,学堂平日用的书册都是新的,每一册都不算便宜,以至于几家打闹的孩童被家里的长辈带来学堂告罪,甚至还有退了不念学堂的打算。
寻常百姓家读书识字已然了不得了,并非人人都可熟稔文墨,提笔就作诗。
现下能认得几个字已经足够了。
容暮理解他们的想法,但终归不愿那般伶俐的孩童回去家中无所事事。
思来想后,容暮还是决定再随了众人的意愿,明年的学堂降了一半的费用,只是那部分,他不动声色地用了自己同沈书墨布庄的银两去抵用。
但何朝看着学堂新出的告示,不懂容暮为何这般。
等到了学堂后间的小屋里,何朝核查账务的双目微颤。
一孩童每年少交付了近一半的银两,百来个孩童积攒下来就不算少数了,更何况学堂还有请师长的费用,日常维护的费用在,就连孩童当下启蒙所用的书册都是重金购入的。
何朝搓着手,无论对着账册子怎么算,容暮新出的此举都挣不来多少的钱财。
更有甚者,或许还会有所亏缺。
虽然不是何朝的钱,但是何朝同样紧张且踌躇,细声相问阖上账册子,何朝:“阿暮你真的要降这么多的费用么。”
容暮正在核对着先前所校准的启蒙书册,闻言颔首应下:“已经降了,怎么,你是在担心学堂的亏盈么?”
一语中的,何朝点点头。
容暮蓦然笑了:“短眼看账册子,现下刚好平了账,甚至来年略有亏损,但日子久了,还是能赚回来的。”
看着原本蹭蹭蹭上涨的账册盈额如今骤然平了去,何朝也不甚理解间容暮嘴里的反赚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何朝摊平在倚靠上,说话声有气无力:“可这还要亏多久啊……”
容暮在心里默算完今年还需加急定多少书册,得出一个不算小的数后,凝寒了许久的眉梢轻轻缓平了下来。
将手中的账本递到何朝手上,容暮指着其中一个数给无精打采的少年看,此刻眼里还噙着笑:“你看看这个,是今年提前来学堂报名的家长提的,算起来学堂一共还需多订三百玖拾五册书。”
“哦……”何朝附和着,依旧无得精神,“这样我们还需掏出好大一笔钱去购书。”
“可今年的书,学堂就不免费供用了。”容暮笑笑,“一人还需再预交学费的一半用作书本费,这书才可供他们使用,等还同课业结束的那一年,在将之前交的书本费交还回来。”
“可这同免费使用有何区别,还是交了一半的钱就有学上啊。”
容暮摇摇头:“还是不一样的,付了钱的书就可以让他们带回家中使用,在这期间书就归他们用,学堂不做每日的回收书册了,不过是用来借此吸引更多的人家罢了。”
何朝瞬间明白容暮的想法了。
各处的书册都贵,所以陵岐郡的百姓家鲜少有可以自己藏书的,孩童的启蒙也大多在私塾,亦或是他们现下的学堂,白日先生教授课业的时候人手一册书,课上描摹,课一结束就有人提醒学生们将书交回来。
真有心学习的人想要一册书的感觉,何朝明白得紧。
“阿暮你说的对,但是光凭借这些书,就能吸引人来?”
“拿这事骗你作甚。”容暮好笑地点点头:“学堂不过才办了一年,才收纳陵岐郡不到一成的孩童,况且我先前走访了不少的私塾,里面启蒙的书册老旧,好些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靠新的书册还能吸引多些人。”
“可这一下子要拿的钱也太多了,光是书册就要花上这么多的钱。”
书册还是贵的,否则何朝也不会这般为难了。
“不用那么多,这批新出的启蒙书册是有书肆免费的。”
何朝听了这话,眼睛瞪得像两个圆月亮:“怎么可能?!”
“……”
容暮暗叹一口气,细细解释着:“我之前所编纂的启蒙书册被文琦书肆收用了,所以以后我们学堂的书册都是他们免费提供的。”
“那可是文琦书肆!”
何朝也算个读书人,自然知晓文琦书肆在江南各处的地位了。
若说沈氏布庄子笼了江南各个陵岐郡的布料大头,那么文琦书肆则独垄了江南各郡郡的所有书册。
彼时书册还需手抄,费用极高,抄录一册也颇为麻烦,也就是文琦书肆这般老店才能做到这么一步。
这也难怪何朝听闻容暮搭上了文琦书肆这条线后会这般惊讶。
何朝勉强吞咽下此刻的震骇,千言万语只变成连连点头的茫然:“我都不知这些,还是阿暮你厉害,连这般门路都联系上。”
容暮嗯了一声。
不是他门路多,只是他运气好罢了。八壹中文網
自古遗籍珍藏不可随地俱有,他偏爱淘书,半年前他去了文琦书肆淘书时候,刚巧遇到了外头晒日头的老太爷,老太爷年近古稀,看过的书册比得容暮还多些,三言两语之间,二人一见如故。
后来容暮才知那老爷子在书肆的地位。
他最初的启蒙书册就是在老爷子的书肆买的,除了商务往来以外,二人忘年之交,渐渐还多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感,年轻时候并不曾科考过的文老太爷看着他,格外信任他,甚至还把自己的重孙子送到他的学堂里启蒙。
而他整理的书册文老爷子也过目了,提点了几处后主动提及帮他补上了学堂的私用,开了近百年的书肆自然底蕴颇深,文琦书肆雇佣专门抄书的书佣颇多。
日后学堂用的书都从文琦书肆采用,而他的书册,文琦书肆也可代为摆卖,不过在收个中间费用罢了。
一同协商下来,双方也算双赢。
当下容暮想起什么一般,起身站定在博古架那处:“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何朝从椅子上一蹿而下,踮着脚顺着容暮的视线看过去:“什么啊?”
容暮抽出博古架上的几本书册,露出里面的暗格,他指给何朝看:“上头的这些书册你且仔细看看,更重要的还在这里头的小暗格里面,里头藏着的东西只有你能看,钥匙在博古架第三格的第四册书里面夹着。”
容暮突然和他说这些,何朝心里有些不舒服,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容暮的用意:“阿暮……你这是要走了?”
“我暂时也不清楚,只是先同你说好罢了,省得日后你接手后闹得不习惯。”
何朝捻着头发丝不说话。
而容暮却将书册摞了起来,见何朝落寞神色,容暮便朝着何朝含笑:“你也不必担心学堂日后如何,我给文琦书肆的老爷子留了话,若你学堂方面的事不解就去寻他,不过等今年这批新启蒙的孩子出来了,人口相传,学堂的声望定然会不减反涨,你放心,学堂不会是个烂摊子的。”
何朝揪着头发,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阿暮你能不走吗?”
“我说了,不一定会走的。”
“可……如果你走了,你要去哪儿?”
看着何朝眼巴巴的神似了,容暮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黑发,又将他散乱在脖颈处的发带顺了回去。
等容暮收回了手,笑意变得浅薄:“可能还是回灏京吧。”
毕竟楚御衡不像会轻易放过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