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御衡的一句“那便好”让容暮讷言。
但见容暮的惊诧,楚御衡意识到自己所言的不该,矫饰着辩解:“不是朕不信你,只是朕……”
“陛下不必解释了。”容暮面如清寒深潭,风止水静,“说来说去还是这样的结果,陛下不信我,就像我此刻不信任陛下一般。既然如此,陛下同我话说得再多,都不如日后所行来得。”
楚御衡:……
不知何时又把对话引到了易生争端的朝向,楚御衡心头起了躁:“那阿暮你便等着。”
“嗯?”
“等着朕证明——无论何时朕都能护住你。”
容暮不禁笑了。
楚御衡并非话本中缠绵悱恻的伶仃多情种,现下说这话失了几分君王该有的气度。
他心中的楚御衡公正不阿,如今楚御衡这般偏向他,倒是让容暮不曾料想过。
但容暮知晓自己这话一出,楚御衡必将难堪。
还想着护着君王不多的威严,容暮则静默着在一旁陪着,风姿卓卓。
楚御衡的咳嗽不止,容暮又探了探一旁的茶盏。
不出意外,所触的瓷盏冰凉刺骨。
但现在已经夜深,驿站的人已然休憩。
容暮抿抿唇,最后撇了眼榻上捂着唇的黑衣男子:“陛下屋里的水已经凉透了,若是陛下口齿干涸想饮水,还需底下人亲自去后头烧些。”
但那一尾新的烛火即将燃尽一半了,容暮也不见大夫的身影。
容暮等不及了,起身的动作还带起火尖缭绕的轻烟:“我出去看看……”
但楚御衡打断了他:“许是这处驿站太过荒僻,他们寻得远了些。”
容暮闻言抿抿唇,楚御衡所言有几分道理,但他终归不放心。
于是容暮上前一步,伸手探了探。
学着宋度之前的动作,容暮想用自己的手背贴在楚御衡的额头上去试楚御衡当下是否体热。
但容暮的靠近让楚御衡浑身骤然一僵,肌肤相贴的真实抵过之前的千万声。
榻上的俊朗男子连眼睛都忘记眨。
不过须臾光景,容暮已落回原处,睫梢上潮意浓如晨露,面色反而从容得紧:“还好陛下没发热。”
可容暮见现下楚御衡的状态尚佳,自己同他说话时候的声线沉稳有力。
好在并无风寒湿邪乘虚内侵。
不像他前年从北疆回来时那般,体虚偶感风寒,以致他时不时咯血,而等他后来身子养好了,那般症状就不复存在了。
容暮暂见其楚御衡面色渐渐回了红润,几句寒暄后,他便欠身告退。
不知楚御衡后来如何,但容暮回了自己屋子后所能听闻的咳声少了许多。
而他心绪尚且平缓。
像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一朝被他放下了一半,就连回到灏京之事也不被他万般抵触。
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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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外头人马喧嚣,赶路的人天还未亮就起了动静。
而容暮这觉睡得好极,虽然时间短,但再睁眼时容暮精神尤为不错,倦懒一扫而空。
容暮简单的梳理后,确保镜子中的发丝不乱,又摸上了大氅不知何时秃噜而出的线条,这大氅跟着他有些年岁了。
之前便刮破一回,后来宋度拿给丞相府的绣娘重新修整了一番,添了些暗色的纹路,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响起宋度,容暮也不知他和华淮音相处的怎样。
容暮脑海中浮现年前他同沈书墨年下邰南郡时,宋度同华淮音相处的场景。
宋度同华淮音二人都不见消瘦,苦涩浓沉也丝毫不沾那二人。
容暮眉目不掩笑意,眼下他的指尖摩挲着大氅上头的破口,小心谨慎地将右边的毛绒往左边扯了扯,这才盖住了这一指来长的细缝。
缝被遮掩了,并不意味着这缝就不存在了。
若他在动身前就让陵岐郡的绣娘缝补好,仙现在也不会招致他当然的顿厄。
看来这一年,他们三人都过得极好,就是不知远在边关的华老将军回京为何故。
这才推开门准备去楚御衡那儿瞧瞧。
毕竟楚御衡是天子,他的身子关乎江山社稷。
也不知楚御衡的人有没有寻到附近的大夫。
去年他滞留这儿的时候身子起了热,随行的何朝四处寻不见大夫,最后还是他记着之前的药方子,拜托何朝去外头置换药材好回来的。
容暮心里的复杂思绪掺杂在一起,顿时推开门就猛然见着已恢复以往庄严的帝王出现在他面前。
楚御衡额边的头发有些凌乱,甚至还带有微微的潮湿感,见他出来,便把不知从何得来的油纸袋子递到他眼前。
容暮挑眉,面前的纸袋子散着一股香气。
此刻容暮眼前的黑衣男人身上还掺杂了浓郁的药草气味,苦涩混着熟芝麻的味道。
楚御衡避开了容暮的视线,像极了在学着头一回对旁人施加善意,他干巴巴地言道:“外头挑摊上的烧饼,朕看买的人极多,就给你带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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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容暮还是接过楚御衡给他的烧饼。
但容暮没同楚御衡说的是,驿站外头的烧饼之所以卖的好,是因为这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只有一老汉每日早间过来挑卖烧饼,赶路的人若补带上一分,路上也吃不上旁的东西了。
可这饼子的味道不算好下口。
做饼人为了这烧饼便于长久放置,饼面的火候极老,一放久了就发硬难嚼。
而楚御衡给他的烧饼还算好,刚出锅的起了酥,胡乱洒下的白芝麻也香极。
就着驿站下头的热水,容暮慢慢咽下了一个烧饼,剩下来一个他重新包好,又给塞回了大氅里头温着。
而楚御衡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同容暮说话时也不会呛着气,容暮也有意顺着楚御衡,特意考虑到楚御衡身子状况不佳,问他是否要推迟一两日再赶路,但楚御衡表示不必。
看楚御衡能应付下的模样,容暮便随他去了。
饭后,容暮便要和楚御衡一起赶路,容暮定睛一瞧,外头只有一辆宽敞的马车。
而昨日他骑的那匹黑马不复踪影。
“我的马呢?”
“底下人去骑了,你同朕坐马车便好。”楚御衡移开视线解释道。
容暮昂首张望了一眼,楚御衡身后的马车外头看上去低调无比,但马车的大小容纳二人稍显吃力。
上了马车就要和楚御衡挤一路……
容暮顿首后,随即抬眼:“陛下的身子轻易碰撞不得,我还是骑马好了。”
“可今日要赶一整日的路,阿暮你吃不消。”
“……”
容暮讷讷不语,怀里揣了个烧饼袋子,四散的芝麻香中,容暮的倔强和不满张显得淋漓尽致。
楚御衡叹了一口气,拍拍手。
暗二便出现在他的身后。
“将他昨日骑的马牵过来。”
暗二讶异。
陛下今早还特意叮嘱她把容暮昨日骑得马留在驿站里,怎的现在又要她把那马给找回来。
视线飘忽在容暮身上,暗二终究拱手去驿站后头将那黑马带了出来……
而容暮的沉闷在他看到暗二牵出的马后消散得一干二净。
拇指和食指的前端指节揉搓在一起,轻捻几息过后,容暮已经贴着马而来。
容暮顺着黑马的鬃毛摸了许久,看着马头呼着热气蹭着他的掌心,容暮蓦的侧脸好似带着光,氤氲着明净的笑意。
笑意淡薄而不可辨,像幽深潭水下偶尔滚出的气泡儿,只一眨眼的时间就不复踪迹。
楚御衡眨眨眼,此刻居然有些不确定方才是否真的瞧见了容暮的那抹笑。
眼前人见了马就忘了他。
楚御衡心间有些吃味。
可容暮尚未觉察,摸着马儿的鬃毛淋漓沉酣。
偶然一片浮云轻缓而过,云微天淡,攥着缰绳的容暮欣然之情渐褪,净白鞋靴徒然借力,容暮上马的动作连贯自然,行云流水地做下来不见半点生涩,熟练而悠然。
见容暮都已经骑着了昨日他骑的那匹黑马,楚御衡只得独自一人上了马车。
若他不曾受伤,那他此刻同容暮并驾齐驱的就是他了。
马车“骨碌碌”一路顺着官道往前行去。
考较着楚御衡有伤在身,马车旁御马的容暮将速度放缓了些。
至少比得昨日慢上了许多。
而楚御衡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还时不时掀开马车的帘襟,稍微抬眼,楚御衡就能看到前头一席素白大氅在身的容暮跨坐马上。
马匹也算控得极稳健。
楚御衡只见容暮两手提鞭,材质上佳的缰绳顺着容暮的无名指及小指间绕出,最终握于马上人的拳心,而容暮的腰杆也直板板的,乌黑的发丝大多拢在后颈处。
日光下有风拂来,捎带着容暮乌黑的发丝飞扬而起,在沙土地上留下一动一动的影影绰绰。
这当真是让楚御衡叹之为陌生的光景。
他的阿暮文气极重,温书习字,功名利禄里打着转儿,官务倥偬,有谁曾见容暮还有这般御马的翩翩之姿。
楚御衡的思绪格外复杂。
骄傲又情迷。
但等楚御衡瞥见周围行客对容暮的嘉赞之色,他便豁然从方才的沉醉之中清醒过来。
拳头都捏得极为紧致。
一种独属于自己的宝物被觊觎的不悦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