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临时休庭致哀,白斯特的心中也跟着一沉。
证人的休息室有网络屏蔽,讯息不进不出,所以不知道沈夜现在是否也收到了赫斯·缇娅修女逝世的消息。
他最初苏醒,联盟安全总部“自由港”出于历史原因和多方考虑,且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没有对外公布这一消息。
白旸出院后需要一个隐秘的身份,既能保证他可以相对自由地适应百年后的生活,又不会招来不必要的危险,于是亚华城总部决定送他到暮星,放在缇娅修女身边。
然而修女此时老迈重病,她和凯恩警长故交多年,两人商议后最终让他去了沈夜那里。
缇娅修女的威望自不必说,全联盟有一半人叫她妈妈,但她最特别的孩子却只有沈夜一个。
白斯特想起沈夜与梅兰达的相处,那种诡异的不适感就像怀里暖了条蛇,所以他有理由认为缇娅修女对沈夜来说是比生母更重要的存在。
这世上有人赋予你生命,而另外的人塑造你灵魂,后者往往比前者羁绊更甚。
沈夜会很难过吧,也许会哭。
白斯特轻啧一声,这么一想,心口跟着抽了下,小朋友刚刚还挺开心的,时机不太凑巧。
他通过自己内置的虚拟服务器摸进区属法院内网,又将屏蔽器的范围扩大加固了些。
河姆身世可怜,运气却不算太差,这次遇到沈夜为她作证,又好巧不巧赶上了缇娅修女离世,算是民众对精神力特异者的恶感冲高探底的时机。
恢复庭审后的时间冗长乏味,白斯特听得心不在焉。
最终,法官当庭宣判,河姆·索拉贡查对贾德·史密斯非法使用精神力证据不足,罪名不成立;对普林斯汀非法使用精神力脱逃未遂,罪名不成立,但违法行为成立。
综上,法庭判处河姆赔偿普林斯汀精神损害5000因,并处单独监/禁60日。
贾德涉嫌性/侵案件被发回警署重新调查。
被告席里,河姆双手合十泪流不止,口中不知默念什么祷告词。
这样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判决,恐怕也只有在这样的时机做出,才不会引爆新一轮的种/族对立。
白斯特第一个走出法庭,直奔休憩区接人。
沈夜比他出来得更早些,正站在大厅里茫然看着人群蜂拥着朝大门挤出去,他一手插在裤袋里,单对多、静对动,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耳畔是不同嘴巴里七拼八凑来的支离信息,腕上的智能机潮涌般不停震动。
沈夜嫌弃地蹙起眉,没去管那些消息,他像脱离监护的小孩般惶然回头寻找熟悉的身影。
白斯特破开人群挤过来,他看着沈夜,看着他将最后一丝希望系在那缕目光中,小心翼翼投递过来。
可惜,他给不了他否定的答案,然后,他眼中的光消失了。
他的黑眼睛暗如极夜。
沈夜忽然朝门外跑去。
“我送你去。”白斯特追上来,送他去,见他的缇娅妈妈最后一面。
沈夜跑到门前的街上,站住,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已经晚了,不去了,太多人去……我就不去了。”
他只穿着单西装,天气很冷,他走得很快却不拦车。
白斯特脱下防寒袍追着披在沈夜肩上,他太瘦,衣服滑下来落在地上,他还继续向前走。白斯特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的哪个方向。
“沈夜,我们回家,回家了。”白斯特重新将棉袍裹在他身上,系上领口的纽扣。
沈夜顶着宽大的帽兜,袍摆几乎曳地,像个气势汹汹的万圣节小魔怪。他说:“我得回去医院,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不用问。白斯特一路紧跟他:“我带你去。”
法院距离医院十多公里,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沈夜整个人状态都不对,精力和体力双重透支的结果怕是很糟。
白斯特叫了辆自动驾驶的计程车,用车高峰叫本就数量很少的自动驾驶有点儿困难,他不得不用了些小手段,并在车子驶来的路上黑掉了它的车内摄像头。
沈夜被白斯特揽着塞进车里,他很乖,只是又对白斯特强调了一遍:“我不舒服,得回去医院。”
“我带你去。”白斯特也再次回复他。
车载收音机里正在播赫斯·缇娅修女的讣闻:“全联盟民众尊敬和爱戴的缇娅妈妈,于星元137年12月25日早9时36分在暮星c区春晖医院辞世,享年137岁……”
白斯特没有关掉广播,他相信沈夜正在努力接受现实,他别无选择。
“按照缇娅妈妈生前的遗愿,葬礼将在她去世当日举行,遗嘱将在一周后公布。缇娅妈妈生前嘱托,她死后的遗体立即在暮星火葬,不设任何悼念活动,不要任何人特意来暮星送别,不修建任何纪念建筑,一切从简,骨灰撒入月海,灵魂永伴世人。”
白斯特转头看向沈夜,他脸色冷白,眸光掩在垂落的额发和眼睫下,没哭。
缇娅修女孑然一身,大爱都在生前付尽了,死后就显得不近人情。
她要求葬礼在当日立即举行,是不想给人大肆张罗、劳民伤财的借口;遗体立即火化,是不让那些长歪心思、打馊主意的极端分子搞事情。
她为了追寻的自由宁愿身披枷锁,直到随风化尘的一天方得解脱。
计程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沈夜不等白斯特,径自下了车往里面走。
白斯特拉住一位医生问:“沈院长在哪?”对方摇头表示不清楚。他又去追沈夜。
沈夜拐上二楼,这间医院他无比熟悉,很快利用主场优势甩开白斯特进入治疗区。
白斯特被门禁拦在外面,懊恼地捶了下玻璃门,报警器惊声尖叫。他又手忙脚乱地黑人家系统,捣鼓半天终于让玻璃门滑开一道缝。
白斯特侧身挤进去,问小护士沈医生进了哪间。
小护士朝其中一扇门指了指,自己却后退两步,神色紧绷。
白斯特管不了那么多,将她从门缝推出去:“去叫沈院长过来,最好快一点!就说他宝贝儿子犯病了。”
白斯特去扭门锁,打不开,他黑不了机械锁,破门得靠砸。
白斯特后退两步,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胳膊,一只大绿豆蝇飞到他面前,开口说了人话:“小白?我哥呢?”
小你老子个白!白斯特抬脚,又被拉住。
“他在里面?”奴卡吓得脸色都浅了,仿佛门里面有座侏罗纪公园,“我来!”
他回头从器材推车里捡了个小镊子,捅进锁孔里左扭右扭,咔哒一声开了锁。
白斯特刚要进去,奴卡又拉他:“我哥治病的时候不想让人看,护士都不能进,咱们别进,他会生气。”
“门是你开的。”白斯特懒得理他,“你哥什么病?自己能治?”他只听说过医者不自医。
刚刚的小护士又跑回来:“沈院长来了!”
沈同舟紧跟着过来,身上手术服都没来得及脱,直接进了治疗室。白斯特跟着进去,剩下奴卡和小护士杵在门外,像被结界拦住不敢靠前一步。
小护士还贴心地帮忙他们从外面关好门,一手在身前画十字。
治疗室不大,没有窗也没开灯,中间一只医疗舱透着莹莹白光,明灭的指示灯显示它正处于工作状态。
沈夜躺在里面。
走近些,白斯特才看出这只医疗舱的不同,它的内壁除了各种连接身体的仪器之外,还有束缚衣的固定接口。
束缚衣穿在沈夜身上。
白斯特在属于他的年代,曾经陪着父母带白星星去过许多家精神治疗医院,那里正在发病的患者就被套上这样的衣服束缚在床上徒劳挣扎。
束缚衣是白色的,开口在背后,两只衣袖很长,能将病人的双臂和两手完全包裹并交叉约束在胸前,袖口扎紧固定在接口上,脚腕处也被软布带牢牢捆绑。
沈夜无法开口说话,防咬伤的软胶塞含在他口中,自然也是无法轻易吐出的。
白斯特被某种熟悉的窒息感扼住咽喉,胸口烧起怒意。
他想砸碎这牢笼,还鸟入林,放鱼归渊,他真是看不得他被这样牢牢困住!
沈同舟俯身在医疗舱前,手背蹭了蹭沈夜的脸,又拨了拨他的头发,他似乎很难过又无能为力,轻声问他:“准备好了吗?”
沈夜看着父亲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到白斯特脸上,眉头皱起来,似乎不想他出现在这儿。
白斯特站着不动,眼看沈同舟抬手按了控制面板上的一边减号,停顿片刻又按下另一边的加号恢复回去,跟着按下启动键。
医疗舱的透明盖子缓缓关合,沈夜像被封入琥珀的一只飞虫。
“沈夜七八岁的时候查出这种病,我和同行的朋友想了很多方案治疗,效果都不太好。一直拖了五六年,情况越来越糟糕,他自己也承受了许多我们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
医疗舱莹白的光映着沈同舟被岁月蚀刻出细纹的脸,温和的外表下埋藏着一位父亲爱莫能助的痛苦。
他曾经治愈过无数人,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日复一日被病痛折磨,这是另一种人间极刑。
“后来,只要有可能治愈他,我什么办法都会尝试,哪怕是安全性没有经过严密论证的,因为我知道,只要他的病还在密集发作,即便我有能力让他活着,也终有一天会失去他。”
医疗舱发出嗡一声白噪音,里面的沈夜表情瞬间痛苦地皱缩起来,身体痉挛般想要蜷起,又被束缚衣强行拉平。
白斯特蹙眉看着无力挣扎的沈夜,耳边继续响着沈同舟沉哑的嗓音。
“这种电极片本来是用于治疗神经衰弱、焦虑、强迫等神经障碍症,偶然几次我发现在调节强度和频率后,能够缓解他的神经元紊乱症。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后来又配合一些别的方法,总算让他的情况稳定下来。像这样的治疗,从十三岁的每个月两三次,慢慢减少,到现在差不多三四个月一次就可以,最好的时候坚持过半年。”
他话音未落,沈夜发出一声痛苦的悲吟,那声音透过密封舱的缝隙漏出,模糊得不似人声,好像被捕兽夹困住的野兽在绝望哀鸣。
他的身体随着面板上电流强度的增加愈发剧烈地挛缩震颤着,透明舱盖被他急促的呼吸呵气蒙上一层水雾,沈夜的表情看不真切,他的痛苦却分毫毕现展在眼前。
“怎么……怎么能让他少发作?”白斯特听见自己在问,声线已经不再是一个ai的从容不迫。
沈同舟没有回答他,他没有答案。也许是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太多,多到痛感变得麻木,白斯特觉得他比自己还要淡定些。
通讯呼叫沈院长返回手术室,沈同舟看向白斯特:“这个房间暂时不会有人进来,你留下照顾他,等他稍微好一点儿就带他回家吧。”
他将自己车子的临时权限开给白斯特,转身离开房间。
白斯特几乎是在医疗舱停止运行的第一时间就将舱盖手动掀开,沈夜被绑在里面,身体惯性地颤抖着,睫毛濡湿,衣领上流了一片口水。
“沈夜?”白斯特解开扣锁,将他连人带衣服整个抱出来。
沈夜全然是不清醒的,蜷缩在他怀里乖到可怜。他发着抖,身体冰凉,好像很冷,额发却被冷汗浸湿,唇上血色褪了个干净。
白斯特将他放在旁边的病床上,拉被子的工夫,沈夜侧翻过身,将自己更紧地蜷缩起来,仿佛他只有很小很小的安全区域,要努力将手脚全部收进来才行。
白斯特用棉被裹住他,拢开他额前的湿发,再将他紧咬的胶塞一点点拉出来:“沈夜,你很安全,不怕……听见我说话吗?还冷吗?哪里疼?”
他小心翼翼打开他的束缚衣,将人从里面剥出来,动作轻得像在开封易碎品。
沈夜努力仰起脖颈,张开眼,视线一时无法聚焦。
“白旸,”沈夜用气声说,“你的安慰功能,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