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再回家,反正我们是出来旅行的,就要住在酒店。”白旸背靠大床一侧,身后塞了两个软枕。
一定是走夜路不安全,沈夜猜到了,这儿距离獾鼠市场不远,白旸的伤说不好是误打误撞还是有的放矢。
说不定跟他关系密切,缇娅妈妈刚走,有人就按捺不住了。
但那人的目标为什么不是他,反而射中了他身边的白旸?是想试探他什么吗?
沈夜努力回忆那个腕戴袖弩的男人,他穿着极普通的灰黑防寒袍,帽兜衣领几乎遮住整张脸……身高和白旸差不多,然而这些全都不具有识别性。
对了,他还有个显著的特征,男人的右眼扣着眼罩!是个独眼?还是故意乔装成这样来迷惑别人?
他左手拇指扣着一枚黑戒指,沈夜觉得那可能是障碍者用的智能机,为什么一个障碍者会攻击他俩?
今夜的獾鼠市场之行,完全是他俩临时起意,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他是怎么被那些人盯上的呢?从什么地方开始?
沈夜踯躅,他该不该将自己可能面临的危险告诉白旸,或者讲多深才合适……
白旸见他心神郁郁,撑起身去冰箱里一顿翻找,拿来两罐啤酒和一些饼干、洋芋片堆在床尾,又开了电视机。
“这是用凯恩的授权开的安全房,我们今夜不会有危险的,吃点东西,这里也不需要我们付账单。”他开了啤酒盘膝坐在床上,仿佛真在度假一般。
“gs6818,那架坠落在宏卫二森林里的战舰,”白旸朝沈夜做了个敬酒的姿势,“我当时在里面。”
“星元37年的最后一场战役,我们赢了。”
“却没想到返航时,战舰突然爆炸坠毁,里面的十一人仅有一人生还。”白旸仰头灌下一口冰啤,喉结滚动,“但不是我。”
沈夜的视线牢牢盯在白旸身上,近乎梦呓地低喃:“有五个人被冷冻了身体……我在书里读到过。”
其中五个人没有当场死亡,身体的重要部位和器官相对保存完整,因为他们是全联盟和全人类的英雄,所以被以这种方式保存了下来。
一百年前的人体冷冻技术还很简单粗暴,化活率也极低,五个人全都是重伤不治的程度,想来冰冻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将来的某天可以让勇士复活,图腾罢了。
白旸感觉跟阅读量大的人聊天真的很省唾沫,不由得一笑:“没错,我是其中之一。”
“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在打了胜仗后突然死了,又在和平的一百年后突然活了。”他是真的唏嘘,“生于星元10年,我只比你的缇娅妈妈小十岁,凯恩老头叫我声爷爷不算吃亏。”
白旸捏着啤酒罐的手臂搭在膝头,斜乜着看向沈夜:“小朋友,你该管我叫什么?”
被当成小朋友的沈夜掀开自己那罐啤酒,尽可能豪饮了一口,被冰凉辛辣的气泡刺出眼泪。
“你的维生舱,就像你的永无森林,时间凝滞,归来仍是少年……我该管27岁的人叫弟弟,我该管我的ai叫白旸,你喜欢哪个。”
白旸哼笑,神色缓和起来:“我真的有个弟弟,比我小七岁,他叫白星星,是个智力障碍者。”
“不过星星不可能像茶翁故事里的弟弟那样,跑到永无森林去找我,他没办法看懂新闻里的那些内容,最喜欢看的节目是电视广告。”
“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待生死,如果我一直没回家,他应该会一直等我。”
“我和他也不是相依为命,我们有很勤劳的父亲和很温暖的母亲,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是生活很幸福。”
沈夜其实有些想问,白旸会不会去寻找他们,又一转念,那可能不过是一场希望的坠毁,他问不出口。
白旸帮他拆开一包洋芋片:“你刚还在愧疚是么?觉得那些人的目标是你。”
“是这么觉得,”沈夜极少碰零食,这会儿却很有尝试的冲动,捏了一片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碎,声音很减压,“但是没有愧疚。”
他萌萌的大眼睛看向白旸:“是你主动送上门的,而我收留了你。”
“谢谢,”白旸忍不住笑出来。“但我真的有三百万,那是联盟该补偿给我的养老金,只是目前还不能领。”
沈夜觉得,光是他那根颈椎也不止三百万,后头加俩零全联盟再买不到第二份,“我猜你也有一个不能说的故事。”
白旸将空酒罐丢进垃圾桶,转身掀开被子躺进去:“以后慢慢给你讲,今天很晚了,过来睡觉。”
很好,这里只有一张大床,柜子挤得没法躺人。
沈夜吃光洋芋片也爬到床上,躺在另一边。
白旸:“你没刷牙。”
沈夜:“你也没有,你喝的是啤酒又不是漱口水。”
白旸:“吃零食会长蛀牙,你可是医生!”
沈夜:“蛀牙并不偏爱医生!我们要亲嘴吗?那样我可以去刷牙,然后你也要刷!”
白旸:“我比你大一百岁,我会保护你,不会监守自盗。”“小孩子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沈夜拱了两下侧翻过身,面朝白旸。
白旸感觉大床暧昧地上下起伏,带得他心潮荡漾,也想翻个身缓解一下尴尬。
沈夜却在他动作前伸手过去,掌心压在他心口:“别乱翻,会扯裂伤口。”
白旸被压住的心跳叛逆一般激烈起来,那只手就藏在被子下面,紧贴他的身体:“别乱摸——”
沈夜不肯把手拿开:“这里没有术后监护仪,我只能人工监测你的生命体征。你心动过速吗?有没有头晕目眩、口干舌燥的感觉?”
白旸偏过头,身体未动:“沈医生打算帮我缓解不适?”
然后他感觉到那只手擦着肋骨向下滑去。
!!!
沈夜只是逗他一下,被肌肤炙热的掌心停在白旸紧绷的小腹上,又窸窸窣窣摸回来。
他可怜巴巴地说:“白旸,我想要回我的机器人。”
白旸冲他闪了两下绿眼睛:“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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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离开前,沈夜仔细将两人的痕迹做了清理,尤其是白旸的。
白旸告诉他不必太担心,这里回头会有凯恩的人负责搞定。
既然他命大重活一次,就不该因为怕死畏首畏尾,如今的活人并没有几个还认得他。
沈夜依然有始有终地做完全套,连垃圾都装进一次性置物袋准备带走,医生做这种事情多少有些专业特长,尤其是他。
沈夜让白旸把酒店房间的两条浴袍都穿在防寒袍里面,不然空壳出去会很冷:“凯恩会赔钱不是么?”
但我并不想这么坑他。白旸耸耸肩,还是听话地穿走了浴袍,偶尔坑一次也不过分。
沈夜在楼下的药店买了抗生素,挤出两粒给白旸吞服。
白旸直觉情/趣酒店旁边买抗生素的行为非常令人浮想联翩,尤其是当吃药那个人是自己的时候。
“我已经好了,伤口没再流血,人也不发热,沈医生妙手仁心!”
“谢谢,张嘴。”沈夜直接将药灌进去。
他往大路两边看了看:“这里是c10区的鸦雀街。”昨晚天黑他没认出来。
暮星上特殊的人造生态环境,因为循环并不连贯,缺少植物和动物,仅有少数针松、斑雀之类的顽强生命能够存活,所以这里的居民更喜欢用动植物的名字来代替那些字母和数字组成的道路名,仿佛这样能令他们的家园更生动鲜活一些。
沈夜引着白旸走过商业街,后面不远处藏着一片密集的居民区,跟河姆和唐的小房子如出一辙。
每排平房的山墙上都钉着个大大的蓝色号牌,不然各家各户长得太像,很容易迷路。
号牌上是冰冷简练的白色数字,下面墙体上有小孩子用红泥抹上去的昵称,狗尾巷、金桔胡同之类的……
白旸第一次来这里,跟着沈夜七拐八绕,来到一栋房屋前。
跟别家稍微不同,这家的房门上挂着一只彩色拼布大袜子,圣诞节留给圣诞老人放礼物的那种。
白旸抬手捏了下,空的,还挂在这里大概率是因为那老头工作疏漏,而小朋友仍对他的反省抱有期待。
沈夜从防寒袍的口袋里摸出那一双鸟笛,投进袜筒里。这是他们唯二幸免于难的收获。
白旸单肩倚在灰墙上,抱臂,挑起眉毛看着他,气声说:“都给出去?你不留一支自己玩吗?”
沈夜没答话,圈起手指抵在唇间,看样子是要吹一声口哨把屋里的人吸引出来,结果却只发出嘘嘘嘶嘶、噗嗤噗嗤的怪声。
白旸笑得裂开了,然后学沈夜的样子,一声清越嘹亮的哨音凭空扬起,打了个小旋儿直入云霄,惊起了房檐上休憩的一排斑雀。
沈夜赶忙拉着白旸,躲到旁边邻居堆在过道边的破层柜后面,等了一小会儿,挂袜子的门被推开了。
两个男孩子走出来,动作奇怪地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他俩。
白旸却看出些端倪来,说是俩男孩儿,其实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其中一个身形动作略正常些,另一个走路打晃脖子歪斜。
他俩面容肖似,应该是双胞胎,可惜都是同样的宽眼距、塌鼻子、嘴巴张开、表情憨钝……典型的智力障碍者面容。
屋内传来女人的呼唤声:“泰明、泰一?”
叫泰明的男孩子正在检查袜子,这个行为他一定每天都要重复好多次。
他先一步发现了鸟笛,开心地笑起来,还把其中一支分给了泰一,那个患病更严重些的男孩。
泰一也很开心,晃着身体在门前转起圆圈来,险些摔倒,被哥哥一把拉住了。
“妈妈!圣诞!”泰明朝门内叫喊,带着等待得偿的喜悦。
泰一也学着他大叫:“妈妈!圣诞!”他有些口齿不清,可能自己对说出的声音也不够满意,于是更认真地又喊了一遍。
兄弟俩站在门前吹起鸟笛,叽叽喳喳、咘咘啾啾、嘎嘎咕咕,仿佛这里瞬间变得鸟语花香,连惊飞的斑雀也落回屋顶歪着小脑袋探看,寻找神秘的伙伴。
很快,一位裹头巾的瘦小妇人从门里出来,急匆匆扯手将两个孩子拖进屋里。
“宝贝,不要吵到邻居,大叔阿婆会骂人……”
“刚刚谁吹出百灵鸟的叫声,妈妈好想再听一遍……”
“圣诞,来了!”
“圣、诞、来——”
破旧的屋门挡不住里面母子三人的欢声笑语,还有轻快熙攘的鸟叫声。
两人从另一个方向穿出小巷。
白旸:“你的病人?”
沈夜:“是,我独立接诊后的第一对病人,他们没钱治病才找的我,因为我比较便宜。以前过圣诞节,缇娅妈妈会让人四处送礼物。”
他肯提起缇娅妈妈了,说明正在接受对方离开的现实,心情也在慢慢平复。
白旸带偏话题:“嗯哼,被卖到医生家里,我赚到了!”
沈夜摸了下自己的后颈:“保护好你那里,我不会治。”
这话也不知哪里有魔法,白旸一抬头,就看到了山墙上贴着的男科广告:有问题,找雄狮,这里什么都会治!
嚣张啊,看那么多书的沈医生都还谦虚着呢。
“别人就更不会治了,”沈夜腰杆笔挺、大言不惭,“到时候只能返厂重修,得找你那位宁教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