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是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儿哭一鼻子的,哪怕输给对方一个承诺,但白旸是有资格将沈夜当小朋友看待的。
“小阿夜?”白旸记得沈院长这么叫他,蹲在他面前推他的一边肩膀让他抬起头。
沈夜倔强地埋头蹲着,蜷缩十颗脚趾头用力扒着地板,任他摇晃。
白旸换成两手推肩:“在哭还是在笑?战术吗?”
沈夜被他推倒,坐个了屁墩儿,裹住双眼的黑布条洇湿两团深色,被白旸慌手慌脚解下来。
“怎么了?”白旸用拇指刮擦他脸颊的泪水,“因为河姆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你倾尽全力。”
“你那天在法庭上酷得要命!检控官和辩护人都没你耀眼……我是不是忘记夸你了?你离开之后的庭审直接进入垃圾时间。”
“等河姆伤口养好,我们帮她买一副好用的智眼。”
沈夜靠在他肩膀上点点头,更多的眼泪涌出来,哭得身体簌簌发抖。
异于常人的共情能力,是大多数精神力特异者的另一个特质,正因为这点,真正由特异者造成的恶劣案件其实并不多,反而能够像缇娅修女那样治愈他人心理疾病的更多一些。
可惜现在已经极少有隐秘身份的特异者敢于利用自己的这种能力治病救人。
白旸总觉得,此时此刻,沈夜不仅在为河姆的命运难过,他像是在畏惧着什么既不是困难也不是黑暗的东西。
那个东西是不是物伤其类,他不知道。
十几公里之外的春晖医院,河姆躺在临时划出的医疗监/禁病房,她双眼上蒙着厚厚的白纱布,左腕扣着一只银色位控手环。
醒来的那一瞬,世界是浓黑的夜,河姆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但她知道她的世界天快亮了,唐握住她落在病床边的手,于是她得偿所愿地等来了天明。
白纱下,河姆的唇角提起来,她高兴到有些想哭,但却永远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河姆探手去触摸唐,对方是她并不熟悉的高度。
唐引着她的手摸到自己双腿上的助行器。河姆咧嘴笑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厚唇轻颤:“太好了,唐,感谢上帝!”
“感谢好心人,我来接你回家。”唐说。
“我输给你一个要求,”沈夜说,“什么都可以,向我提问,或者要求我做什么。白旸,你要想好了再提,不要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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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年的最后一天,奴卡换到晚班,这种跨年的晚班薪资加倍,对他一个没家没眷的人来说等于白捡一份工资。
白旸为了弥补孩子受伤的小身心,早上送了奴卡两屉鲜肉小笼包。
奴卡吃到大呼过瘾,吹牛说白旸的手艺堪比从厄尔斯开来a区的那家什么什么连锁店,还谋划着重金租用他去盘一家面点铺子自己当老板。
沈同舟受邀到母星出差,参加联盟科技大学研究院的一轮内部研讨会,顺道带上梅兰达出门散心,沈夜自然只需留在家里过年。
“她,我妈妈,一直保留英式传统,又是基督徒,所以觉得圣诞比新年更该隆重庆祝,对过年反而没什么执念。”
“那好了,我们的火锅大餐按计划执行!”白旸拉他出门采购,今天特别冷,小少爷赖在家不愿出门顶风冒雪,直接被白旸穿成一只熊宝宝牵着出门。
沈夜向枯树小屋的两点钟方向望过去,新竣工的哥特风古堡在针松林间鹤立鸡群,高耸的塔尖足足拔出一层楼的高度,想必造价不菲。
白旸顺着他的目光,想起昨晚奴卡的语音直播:“朴……仁宰?他们新闻名嘴应该很赚钱吧,我以为这类人会倾向住在市中心和商业区。”
沈夜没分给那座不合群的建筑太多目光,也没向白旸吐槽朴评论员也就最近几年靠挑唆不同群体间矛盾对立赚了些眼球,在他看来,这些垃圾讯息白旸根本不必被动接收,纯属浪费内存。
之所以白旸当前寄宿在自己家里,完全是龙翔浅滩、虎落平阳,他是拯救过联盟和全人类的英雄,他该站在亚华城最煊赫的位置,就像一百年前幸存的瓦诃里将军那样,光耀万丈、万民敬仰。
沈夜知道自己欺负他、对他撒娇,一切都是暂时的,联盟背后的家族们需要一个英雄,可以同瓦诃里家族抗衡的英雄,白旸是他们的不二人选;而他自己,永远只能被放逐在遥远晦暗的暮星,和那些厄尔斯丢弃过来的垃圾一块儿腐烂于此,他就是这样糟糕的人,理应有此下场。
他和白旸,只是时空乱流的擦肩而过,短暂的错身之后,他只能像站在天台上仰望地出那样遥望对方。
这想法令沈夜生出一种近乎愤怒的不甘,如果我能做得到缇娅妈妈那么好,是不是就有资格继续和英雄并肩而行?
帽兜下不被白旸窥见的白皙面孔板得冷硬,沈夜故意向白旸那边挤了挤。
白旸好好走着路,生生给拱到路边的草坪上,踩了一靴底污泥。他只好妥协地换到沈夜另一侧走。
沈夜又挨过去挤他。白旸佯怒地揽住他肩膀捏一捏:“小朋友,好好走路!”
冰冻的小脸融化出一道笑痕,沈夜乖乖嗯了一声。
白旸发现只要他放下手,沈夜就会故意挤过来,他只好把手搭回沈夜肩膀上,像个人形固定器那样和他保持彼此没有压力的距离。
这一趟采购收获颇丰,连沈夜都不得不肩扛手提地拎回一堆东西。
白旸则将他抱了一路的宝贝旧货堆在客厅中间,开始组装。
那是一些可卷曲的软体显示屏和拉拉杂杂的各种配件,这种屏幕流行时间很短,徒有噱头而缺乏实用性,全息光屏一出现就取而代之将其送进旧货市场论斤卖。
白旸倒是很在行地先将软屏切割成三四平米见方的大块,再将一边裁成弧形,仔细嵌上边框棂格,最后固定在墙上。
“怎么样?这只是一个开始,精彩稍后继续。”
他俩中途停下来啃包子,客厅地板散乱,狗窝又被挤到墙边,两人像工地里歇脚的粗陋佣工,没有一点儿要过年的样子。
沈夜居然没有躲去地下室,直跟在旁边全程监工,偶尔递个工具茶水。
临到傍晚天擦黑,白旸的三面大屏终于完成了,呈像电子眼对应装在外墙上。
一楼内墙上装了两片,白旸啪嗒一声响指,两面屏幕同时亮起,如同两扇大拱窗,映出窗外的景色。
静谧影绰的针松林和鹅卵石小径,不远处邻居的房屋,还有偶尔跑到屋檐下觅食的几只斑雀。
这只是同步呈像,丝毫不会影响枯树小屋无孔可入的牢固程度。
沈夜好奇地跑上二楼,最后一片圆形屏幕被装在了二楼天花板,毕竟四壁被书柜占满了。
他转头看得意跟上来的白旸,对方踩着卖关子的稳健步伐,啪嗒!
天花板的屏幕亮起来,映出的居然是一片天空,枯树小屋头顶的那片天空!
坦白讲暮星的天空其实没什么看头,但是……今后的每个天将明,他都可以躺在被窝里看‘地出’,再不用去天台挨冻吹风。
“附送一个彩蛋吧。”白旸竖起食指一转,屏幕上的景色也随之变幻一圈,依次照出房屋四周的影像,“你这里加一道监控就完美了,小动物不仅要把自己藏进洞穴里,还得留心洞外发生什么。”
“可我怎么用?”沈夜没有触角,他可不想每次都喊白旸开窗关窗。
白旸一弹手,丢了只遥控器过来:“慢慢玩吧,我去准备火锅。”
他在楼梯口顿住脚步:“嗯……这里的夜空单调了点儿,有机会带你看厄尔斯的。”
嗒嗒嗒下楼的脚步声远去,每一下都似踏着沈夜的心跳节拍。你给我的天空,单调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想要得多复杂。
沈夜攥紧遥控器追下楼:“我也要帮忙,我来切年糕和香肠!”
白旸:“可以不切成脑花儿大腰子么?”
沈夜:“弹头鼠和树枝虫我也会!”
白旸:“那不然还是脑花儿和大腰子吧。”
两个男人一条狗,过年该忙的事情并不多,吃火锅也是典型的懒人盛宴。
白旸把锅子煮起来,沈夜则开着清洁机将楼上楼下擦得纤尘不染,伍尔夫对能从屋子里看到外面这件事兴奋不已,反复在几块屏幕前横跳。
电视屏幕里播着厄尔斯的跨年节目,亚华城搭了巨大的水上舞台,全息灯光下的表演美轮美奂。
白旸指着海岸上的红蓝建筑给沈夜看:“那里就是自由港,联盟的安全总部。”
沈夜觉得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是向往的:“有天你会回到那里工作。”
“也许?”白旸给他盛煮好的肉丸和青菜,相当无所谓,“其实像我这样的孤家寡人,更适合去做一线警察,没什么顾虑和牵绊。”
沈夜忽地放下碗筷,正色看着他:“假如让你现在收拾行囊回厄尔斯去,你能像放下筷子一样轻松到抬腿就走吗?窗外的风景、头顶的天空不能拆下来,你能像从未见过它们一样转瞬忘掉吗?”
他深黑的瞳仁压抑着薄怒,声音里透着委屈:“可我不会忘记你的,白旸,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
哎?白旸感觉后腰一凉,自己莫名裂成渣:“不是……我就是说我想当警察,穿便衣抓坏人那种,不是一身正装当个吉祥物,没别的意思。”“我当然也不会忘记你,诶我干嘛要忘记你呢?万物互联,海底两万里和宇宙八光年都通网了!”
沈夜的目光穿透白旸落在他背后,尽管刚装上的拱窗很隔音,但依然如实地将一泼泼红蓝光线扫进来。
正在考虑需不需要加层窗帘的白旸倏地反应过来,转身看向光源,是c区治安所的警车还有救护车。
它们依次停在吐司面包屋前的小路上,距离枯树小屋不足百米。
大过年的,邻居家能出什么事儿?
“不是面包屋,”沈夜说。
白旸已经绕出餐桌,拉着沈夜一只手跑上二楼。他不用遥控器和触角便可以将摄像头调整到合适的角度。
“朴仁宰家。”
天地良心,他装这个的时候从没想过用来窥探八卦。
哥特风古堡下面的泳池里没注水,此刻已经被炽白的探灯照出一片雪亮,警察和医生们往来穿梭,围观人群被拦在隔离带之外。
人群和树影的缝隙中,隐约可见有人被从干涸的池底抬出来,身体盖着印有绿色生命星急救标志的白毯。
新落成的古堡依然高耸,在夜幕中显出阴森轮廓。
“是个男人,”白旸说。警察有这种判断能力,根据身体长度和周围参照物的对比初步判断,“身高大约一米八。”
沈夜抬腕给奴卡发了条通讯:【你的嘴巴开过光,最近不要乱咒人。】
星空传媒很快报道:暮星知名独立评论员朴仁宰先生,于12月31日晚在家中坠楼,随即被救护车转至春晖医院抢救,病情危重,截至目前仍未脱离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