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不愿意给别人,甚至自己至亲添麻烦的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必须拒绝配合精神力检测呢?
她坦然承认所有指控,又何必纠结一个誓言给案件留下悬念?
“因为你不是精神力特异者。”沈夜用了肯定句,他保持站姿居高临下,“所以你在保护谁?”
这个猜测的结论,沈夜曾经是拒绝的,没错,他主观上排斥这种可能性,根本不愿往朴惜尔弑父的方面想,还找了诸多理由论证它的矛盾和不合理。
迎着早早樱美咲怔忡骇惧的目光,沈夜重新打开智能机,调至最大音量播放了一段录音。
没有对话、没有音乐、没有呼吸……并非绝对空白的音频在放大后发出平铺直叙的沙沙电波声,像苍茫天地间延伸远方的灰色公路,行走其中的人看不到终点,也无法预知下一处转弯在哪里,唯一可做的只有孤独前行。
录音里偶有拖鞋踩踏地板的摩擦声,间或操作电脑光屏的提示音,如同公路旁峭壁上滑落的碎石和隐没林间的鸟鸣,空气如胶冻般凝滞,度秒如年。
身处其中的人不由得心生绝望,想嚎哭想呐喊,想释放出臆想中的猛兽厮杀一场,哪怕同归于尽。
早早樱神情木然,似乎被这段近乎死寂的录音拖拽进婚姻的泥淖里,她下意识深呼吸,用力向胸腔里填塞空气,像个被活埋进坟墓里的人拼命求生。
她知道,伴随她生命的死寂并不止这播出的短短数分钟,也不止后面长长的进度条。
她已经走完了全部的进程,那是一条比所有人想象中更漫长的歧路,在她预想的终点之前戛然而止。
“这是我同伴发现的,”沈夜一手撑在桌沿上,从这个角度他看不清早早樱的目光,和那些被颤动睫毛遮挡的激烈心绪,“类似的音频还有很多,它们被偶然或刻意地记录在一部学习机里,刚好我的同伴被邀请帮忙修复那台机器。”
早早樱惶然抬头,整个身体像浸入冰潭一般战栗不止,冷得连牙齿都在打架。
他恳求般攥住沈夜的袖口:“院长,求……求你,我……是我的错……该我一个人,一个人承担……我求你,求你,照顾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他们……”
女人泣不成声,她不曾被驯服的骄傲和不曾被打败的自尊此时全部都不重要,任谁都能拿走随意践踏,只要可以换取她用生命守护的人的平安。
沈夜右脚使不上力,被她拉得身形一晃,险要摔倒。
站在窗外的白旸禁不住向前一步,才堪堪压下破门而入的冲动,他得相信沈夜,毕竟他目前已经做到了足够好。
早早樱的情绪崩塌已经能够说明问题,凯恩干咳一声,低声说:“果然不是她,所以是女儿。”八壹中文網
“她迫不及待逃走,是为让警方把她当做嫌疑人,”白旸的视线一瞬不转落在沈夜身上,“包括四天后被抓,也许正是故意为之,那会儿关于她杀夫的传言刚好发酵到令所有看客深信不疑。但她不能现身更晚,如果迟迟确定不了她的安危,那孩子恐怕坐不住什么都对沈夜和盘托出了。”
会客室内同时传出了沈夜的声音:“你逃离和被捕,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对吗?你知道如果自己再躲藏下去,就会有人因为担心你的安全按捺不住向警方坦白。早早樱女士,你用生命爱护的人,其实她也在爱护你。”
他的手轻按在女人不堪重负的肩头:“你确定吗?要选择错误的方式,教会爱你的人用错误的方式来守护你?你确定这么做吗?”
沈夜收回手,坐回轮椅中,他清楚今天的分量已经足够了,这个内心轰塌的可怜母亲不会再说什么,她需要时间来重新梳理自己的理智。
可能需要一点指引和帮助,但早早樱这样顽强且清明的人,一定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沈夜将自己推向门口,白旸已经在门外等他。见面一瞬,他们得到了彼此的一个笑容。
“朴惜尔那边,还要拜托你们。”凯恩向白旸敬了个礼,又放心地看向沈夜,“注意身体。”
回程的车里,沈夜对着早早樱智能机里的账本冥思苦想。
有些结算日后面备注了数字,这无关紧要的小谜题隐约藏了什么大秘密,让他不解不休。
135年8月16日,1683;135年9月27日,1642……136年11月1日,1249;137年6月1日,1036;137年12月1日,858……
“不像是金额,”白旸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他还是习惯自己驾驶,而不是将小命交给智能系统。
但他又十分见不得沈夜和这谜题单打独斗,于是勉强设置好目的地和安全模式,转而凑过头和他一起盯着那串数字大眼瞪小眼,“我从前就不太擅长解数列题,这是规律递减吗?等差?”
沈夜调出全息纸页,用手指在上面书写:“是时间,天数,按照这个规律,数字清零的那天……140年4月7日。”
白旸看住沈夜额头的小粉云朵,感觉上面快亮起星星来:“4月7日?这可不是什么节日,难道是家庭纪念日?”
他说完,索性将案件资料和早早樱智能机里所有关于日期的信息全部调取出来,并按顺序排成一列拉在光屏上。
4月7日,果然有,它不止一次出现在早早樱的智能机日志中,确切说是五次,朴征尔的生日。
两人再次一头雾水地对视,朴征尔的生日,这有什么值得倒计时的地方?
沈夜喃喃:“140年,八岁,八岁有什么特别吗?还是路姬城那里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当地风俗?这个可以问问他们的外公外婆……”
“八岁是一个法定的特殊年龄,”白旸飞快在光屏上检索相关联盟法规,“年满八岁的儿童,即为限制行为能力人,可以进行与认知相符的社会活动并受到法律保护。还有,联盟民法典中规定,夫妻离婚案件中,年满八岁的未成年子女的监护人,在父母都争取的情况下,可以由未成年子女自己选择!”
那一瞬,眼泪溢满沈夜的眼眶,他终于懂了。
早早樱美咲,这个从未被驯服也不屈从的女子,她一直在等待和努力,早在一千七百天之前,她已经踏上了自己的逃离之路。
只是她不打算单单一个人走,她要带上自己用生命守护着的孩子们,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依靠自己给他们提供富足的生活,她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并且一直在努力。
“姐姐和弟弟感情很好,他们不想分开。”
“我很爱我的孩子们,我想一直看着他们幸福长大。”
“我丈夫认识很多律师和记者,他说他有能力让我一分钱都拿不到……他会带走我的孩子,让我永远再不能见。”
“你可以试着开始新的生活———”
这个柔弱又坚强的女人,她距离自己想要的自由只剩下八百天,当法律站在她这边,当子女有权自由选择时,她会毫不犹豫带走他们,干干净净离开那个冷暴力独/裁者,离开让她窒息的牢笼。
“早早樱美咲,她原本满怀希望,”沈夜声音颤抖,“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发现了特异者存在———”
“乖小孩,你没错!”白旸心疼地将他抱进怀里,亲吻他的发顶,捋顺他的脊背,“你没做错,你从头到尾都没做错任何决定,我用我127年的寿命保证!”
沈夜闭上眼睛,泪水滚落在白旸胸口,他不是神,却不得不选出一位殉难者。
“你也奇怪泳池里为什么会出现尖锐石块不是么?我陪征尔做游戏时问过他,他说是姐姐要和他玩盖房子的游戏,他们从欧维太太院外的篱笆墙下搬运过去的,我猜那个摆放位置也是姐姐选择的。”
白旸决定替他把心里的猜测说出口。
“她十四岁,早已不是征尔那样懵懂的小孩子,能够敏锐感知到家庭氛围、父母的龃龉和母亲无声的挣扎,她了解得比我们所有人都多,因为身在其中。”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青春萌动,对爱情有足够的好奇心、梦幻的知识储备和或许一点点切身体验。她可能了解自己在乎的人眼里没有自己,被人当做壁花和空气的孤独感受;可能经历过被心仪的男孩拒绝、漠视甚至奚落的羞耻和痛苦;可能因为障碍者的身份被防备和排斥,苦闷无从诉说……”
“你对我说过,特异者拥有比常人更强烈的共情能力,她一定对母亲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她不具备母亲自我排解的能力,于是这一切的出口都汇聚在一处,那就是仇恨父亲。”
“朴仁宰骨子里看不起障碍者,也刻意防备且敌视特异者,但他又在新闻节目里装出一副好丈夫好父亲的模样,时常拉着自己障碍者的妻女刷好感,又明夸暗贬来内涵障碍者群体,这种道貌岸然是最为青春期少男少女所鄙视和不齿的虚伪。说不定她在学校里,也常因父亲的所作所为被同学嘲讽,这些都会加重她对父亲的负面情绪。”
“然后在某一天,忘记关闭录音功能的学习机凑巧记录下了父母单独在家的情形,于是之后又发生了很多次‘凑巧’,她终于确信那些感觉不只是感觉。或许惜尔找我帮她修复学习机,这行为本身就在制造另外一种‘凑巧’,她希望我们发现那些‘罪证’。”
沈夜承认白旸的分析很有道理,朴惜尔确实可能对父亲朴仁宰怀有深深怨恨,这从父亲出事后她明显更关心母亲的下落也能看出来。
“但还缺少一根导/火索,如果是她,她为什么选择那天动手?”
白旸理解沈夜不想错怪一个孩子,务必处处求证的心情:“这很难说,也许那天是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不再有;也许她刚好处在情绪低谷,一时冲动。但有个问题我们可能无法绕过,那就是朴仁宰坠楼的直接原因,到底是缺氧晕厥、受到精神力影响,还是梯/子被推翻?”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受害人自己能回答,可惜他永远都开不了口了。
白旸捏他的脸:“如果你又在怪自己没有将朴仁宰锁进保险箱才让卡戎有机可乘,那我真要生气咯。”
安全模式下的车行缓慢平稳,沈夜枕在白旸肚皮上,吸了下鼻子问:“你生气会怎样啊?打我骂我不理我,还是不做饭给我吃?”
白旸:“可以选的话,你选哪个?”
沈夜:“那……打我骂我吧。”
白旸:“舍不得,我生气了就搬到楼下跟伍尔夫当室友。”
沈夜:“那我也一起搬下去。”
白旸:“脸皮这么厚吗?”
沈夜:“我对爱情梦幻的知识储备里有记过,追男朋友的时候脸皮要厚一点。”
白旸笑着揉他脸颊:“还是算了吧,心疼下你自己那条断腿,追人这种体力活儿还是我来更合适。乖小孩,该你做的事情,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沈夜笃然想通了什么,仰起头问:“所以,是你提醒过凯恩,要他的人注意防范早早樱自残,对吗?”
“太聪明了吧,”白旸像夸赞自己一般满脸骄傲,“我家沈院长就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