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划着光屏大略看了一遍,厨师的菜品必然道道精品,依然是他擅用的原滋原味,客观扎实,没评论不煽情。
文章用平实的语言记述了卢安克·唐幼年寄居孤儿院,成年后离开独自生活到神经元紊乱症发病,而后捡到了黑人女孩儿河姆,并将其抚养长大的坎坷经历。
用这个内涵我吗?沈夜狐疑地瞟了奴卡一眼,随着指尖操作看到了结尾的照片。
那是一张河姆和唐的合影,两人站在家门口的小巷里,身后的墙壁门板重新粉刷了油漆,正午阳光从头顶泻落,被逼仄的巷道切割成窄线,恰好将二人牢牢缝在一处。
唐穿戴着崭新的助行器,站姿仍有些佝偻虚浮,脸上却满盛笑意。他一手牵着河姆,稍稍偏头像是正在跟对方说着话。
河姆站得笔直,这让她看起来比唐还要高出一丢丢,正僵硬面对镜头微张着厚嘴唇摆出拍照的标准笑脸,失神的双瞳无焦朝不同方向歪斜着。
她头上戴了顶大红的绒线帽,脖颈绕着同色长围巾,正是唐为她准备的圣诞节礼物。
厨师的报道照例是通篇纪实文学式的叙述,不夹带任何个人观点和评论,只在最后写了一句:她为了守住阳光,选择永远留在黑夜。
每个读过厨师文章的人都被他字里行间的真实和细节所感动,他报道的每个字句都源于踏实认真的求证,思考和评说则是绽放在读者舌尖上最真实的滋味。
真相,永远是最动人,也最吸引人的东西,是人心本能的追逐欲望。
“哥?”奴卡将沈夜从情绪中唤醒,“智眼已经买好送过去了,试戴效果不错,现在适应期每天不能用太久,再过几星期就没问题了。”
“阿唐除了做福利署的那份工,还兼职了一份春晖福利院的义工,他现在自己出门搭车都没有问题,每周两个下午去教小孩子识字。河姆,呃……可能今后不太做得来细致的工作,她还偷偷问我医院招不招护工,但是唐大概更想送她去专门学校上学。”
沈夜点点头:“钱上面的困难,你留心点儿,起码帮他们适应过去。”
“还有沈院长……”奴卡挠挠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
涉及到父亲,沈夜还是很关心的,抬眼看他:“怎么了?直说。”
“也没什么,就是他从厄尔斯回来,好像整个人都严厉,也不是……就,说不好,没之前和气了,像是绷着什么心事儿,我都有点儿怕他。好比从前他是春天那种轻轻暖暖的小风儿吧,现在变成了大冬天的寒流,歘一照面儿就给你冻住!”
沈夜横了一眼他这种夸张的说法,眉心蹙起:“医院这两天出什么特别的事儿了么?”八壹中文網
奴卡三纸无驴地八卦了出一份春晖特刊,意犹未尽:“还有就是老庞冯,人清醒之后说不出话来了,也可能是不想说,一天天安静躺那儿,活着跟死了没啥差别。也不是一句话没说,唔哩呜噜问过你来着,我告诉他你受了点伤没大事儿,这才安心,自己孩子他倒懒得问了。也不用问,新闻里天天播!”
“败家儿女干出那么大事儿,也不怪他遭不住!”
“再有就是神经科转来几个外区的病号,都挂沈院长名下,他可能挺累的……”
奴卡转头往四周看了看:“哥,你腿恢复怎么样?还睡二楼这成天上来下去的不费事儿么?拐杖什么的也没见一根儿……要不我去把盲杖拿来给你用几天。”
“要什么盲杖,”沈夜作势起身,招呼奴卡,“来给我拄一把。”
“这周末你去不了鸦雀街了吧,我替你跑一趟看看?”奴卡把沈夜一条胳膊扛在肩膀上扶他起来。
沈夜借力单脚跳着下楼:“行吧。”
他俩跟楼上聊了半天,一楼厨房里居然很安静,只有水沸的汩汩声。
沈夜撒开奴卡,扶着墙跳到厨房门口倚门框上歇气儿,平时警醒的白旸居然没立时发现他,兀自杵在厨台前捏着一只包装袋。
煮锅里的水翻滚沸腾已经有一会儿了,大半化作蒸汽散净,余下一锅底儿怎么看都不够下饺子的,而白胖的饺子还一颗不少堆在拖盘里。
“喔,有点儿嫉妒这些饺子呢,是多舍不得?”沈夜狡黠酸了一句,尾音挑着笑意。
白旸回神,放下包装袋飞快将饺子下锅,才发现剩下那点水勉强够个生煎,又忙往锅里添了半满的凉水,总算彻底祸害了奴卡的贴心外卖。
“别站这儿扰乱军心,”他不再管可能化成片儿汤的冷锅水饺,过来一胳膊捞起沈夜抱出去,用的抱小孩姿势,“还没熟就急着吃了?”
沈夜屁股坐在白旸小臂上,相当于这条麒麟臂承载了他整个人的重量,他赶忙环住白旸肩膀借力,生怕给这条胳膊坠得人机分离。
“急噢,看得着吃不着,馋一嘴还不行吗?”他指尖一曲,不轻不重地在白旸后背的活肉边缘挠了一把,差点给自己挠出一回低空蹦极。
白旸给人安到椅子里,指使奴卡:“去看锅!”
奴卡赶忙捂着脑门儿扭脸,一双灰瞳放空成死鱼眼,探着胳膊胡乱摸索:“看不了,看不了,我这眼睛瞎透透的了,啥也看不着———”
他一腿绊在伍尔夫身上险些啃进旁边的空狗碗,蹲跪下去即兴表演了一出盲人摸狗。
好在“后会有期”居然不负众望,冷水下锅也能保持原形,三人晚饭吃上了失而复得的热腾腾的八鲜饺子。
饺子馅儿包含猪肉、鲜虾、鸡蛋、豆腐、香菇、木耳、白菜、胡萝卜八种原料食材,涵盖肉、蛋、菌、蔬四类,调得鲜咸适口裹进薄透弹劲的面皮儿里。
这一口咬下去,融合了各种食材鲜香的浓郁汤汁溢满唇齿,经过不同工序处理的原料层次递进,瞬间征服味蕾熨帖肠胃。
“一个合4因!”奴卡拃开母食二指,冲白旸比了个八,“我上星期工资差点儿让你打水漂儿了!”
“孩子挺孝顺,”白旸敷衍,咬了半只水饺慢咽细嚼,目光检测射线般落在另半只的馅儿上,像台精密比对食材口味与配比的仪器。
沈夜筷尖扎住一只饺子按进料汁里来回趟,自然联想到包装袋上的店名———后会有期。
他吃到家的味道了吗?这家连锁店的起源地在亚华城,和白旸来自一处。
白旸瞥见被料汁腌入味的溺亡水饺,重新给沈夜夹了一只,顺手扫走带着圆孔贯穿伤的水饺尸体。“不合胃口?”
“没你做的好吃,就还可以。”沈夜的男朋友滤镜武装到味蕾,也投桃报李往白旸碗里夹了一只。
奴卡默默抬手拉下苍蝇镜,接着按下关机键,眼前一片漆黑,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闪瞎了狗眼,吃饱回阁楼的路上好悬踩翻那两盆月光草。
沈夜欲言又止,好几次用试探的眼神牵住白旸。
白旸收拾厨房餐桌,这时代的卫生简直不要太好做,一只配有不同用途刷头的清洁刷可以搞定全部,没有顽固污渍,没有伤手,没有残留。
他想借口干活儿整理情绪都必须提速快进,不然晾干眼泪儿的时间都没有。
沈夜比他想象的还要敏感和敏锐,他看到“后会有期”必然能猜到自己想起了弟弟,说不定还能加出一台亲子大戏虐翻全场。
他现在唯诺不语地察言观色,像极了医生面对诊断出疑难杂症的患者,想说真话怕刺激对方,保持沉默又为难自己。
白旸擦了手,抱着伍尔夫坐到沈夜旁边坦白从宽:“连自己都能治的沈医生,有什么医嘱要开给我的?”
他松开长腿懒散地靠着台阶,欣赏了几秒钟张合无措的漂亮嘴唇,忍不住亲上去。
“我没事,就是想了下过去,还有我家人。”白旸可不想为难他的沈夜小可爱,“以前我经常给他们包饺子包子云吞生煎……各种带馅儿的食物。我爸工作忙,吃这种节省时间。白星星呢,也喜欢帮忙做面食,可能因为好玩儿。”
那时白旸只要做这些,就会带弟弟一起,毕竟他会做的事情很有限,揉面和拌馅对白星星来说都是最快乐的游戏。
因为家里没什么钱,妈妈煮饭不太让白星星掺和,怕他做不好浪费食物,所以只要白旸休假在家,就会带着弟弟做面,有时能将家里一周的早餐都准备完全。
白星星智力低能但态度认真,只要哥哥交代给他操作方法,他就会依照指令分毫不差地严格执行,比如多少面加多少水,多少菜配多少肉,甚至发酵的温度、搅拌的时间都能做到一模一样。
白旸不知觉挂上了宠爱的笑:“这个傻瓜……后来闹得我没办法,还为他专门画了一本食谱,详细到每一步那种,他认识的字不多,但能看懂图片。到我出征之前,星星差不多能独立做饺子了,还会拌三四种不同的馅料,味道就像食品产业化一样毫无偏差。”
“刚吃的那种八仙馅儿,有点儿像,不过当年他还不会这种复杂的……也可能我被店名暗示了,主观上希望和他有关联。实际上没有,我查了这家店的注册信息,店主姓碧基,不是亚裔,不可能……”
“你难过吗?0是完全没有,100是难过死了。”
加持高科技buff的白旸还真没有测量心情值的功能,想了下回答:“不及格吧,毕竟是我先离开他们的,他们应该比我更不好受。”
对他来说,死而复生,世易时移,再没什么想不开的心结,还有一二思虑也是上辈子的事情,连疼都隔着厚厚的前尘和坚硬的铁骨,染了午夜梦回的不真实感。
伍尔夫翻了个白眼,搞不懂为啥它和主人莫名其妙被调换了席位,这个新来的人类不仅撸狗,还撸同类这么恐怖!
“那种画的食谱,我也想要一本。”沈小夜憋了半天终于散出发酵的酸醋味儿。
“行啊,给你画本宵夜大全!”白旸抱着怀里年轻鲜活的身体,也许这是他所剩无几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