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再次瞥向腕上智能机显示的时间,六点过两分,点心铺子仍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他凑近门窗看了看,也没有写明营业时间的告示,老旧街区小店大多服务熟客,不那么讲究倒不奇怪。
天仍黑着,路灯也没开,不知是坏了还是为省电。
鸦雀街上没什么行人,安置区一排排低矮的房屋紧密相连、横平竖直,很像公墓里纵横排列的坟茔,偏生又不知从哪偶尔冒出辨不清来源的响动,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人如果活得没有点人样,怕是还不如做鬼洒脱。
正琢磨着要不要继续等下去,沈夜便真见鬼似的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有团黑影晃悠悠朝他挪过来,伴着吱呀吱呀的背景音,像全息鬼片电影里经典的开场。
“黄铺喽,关门喽~”
靠近的是个老婆婆,勾腰驼背,拖着一只木板车,上面堆着捡来的纸箱和饮料罐,吱呀吱呀正是生锈车轮自带的音效。
她从沈夜面前经过,并没有停步或是看他,所以辨不出刚那句话是不是对沈夜说的。
“乌呱笑,死人喽~”
老婆婆一步一颤地倒挪双脚走远,口中仍念着怪腔怪调的说词,这句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一遭逢,沈夜倒是决定不再等了,他大可以先过去看孩子,礼物交给白旸准备,在接他时带来。
白旸比他更会挑选合适的东西,物美价廉又经济实用,正是很多习惯节俭的前辈心目中很会过日子那种人,陆姜太太一定会喜欢他。
沈夜快步穿过窄巷,在熟悉的巷口左转,第三扇门就是陆姜家。
他在掩着的门口停步,心口没来由坠了一下,这种不很愉快的第六感让沈夜下意识蹙起了眉头,踹在口袋里的手捏紧了钥匙。
沈夜已经在脑海里追寻这种预感的源头,他不信鬼神,更不是鬼神,一切反应概因有据可查。
是气味,没错!他嗅到了凛寒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气味,熟悉的,却不该属于这里,是血的味道。
笃地,凭空扬起一声鸟笛,那应该是百灵鸟欢快的啾鸣声,不知为何却一瞬变了调、破了音,仿佛凄厉求救的濒死哀鸣。
沈夜再不犹豫,掏出钥匙戳向锁孔,可堪堪在钥匙尖端触碰到门锁的下一秒,门板已经向内滑开。
不是钥匙开了锁,是这扇门根本没上锁!
昏黑的室内遮了窗帘,进门是一侧砌起炉灶的厨台,卧室在里间,泰明和泰一的床铺靠窗,陆姜太太睡在远离门窗的单人床。
单人床的手工拼布床幔垂着,仿佛女主人此刻正睡在家中。
屋里的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沈夜冲进里间,像被看不见的鬼手扼住咽喉,窘迫的呼吸催命般让他的心脏越跳越快。
他摸到开关,一把拍亮了电灯!
啊——
寂夜中掀起少年撕心裂肺的惨叫,泰一长手长脚蜷缩在木椅上,双臂抱头团成婴儿在子宫里的形状。
他不停喊叫,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灯光惊吓,还是……
沈夜第一时间奔过去抱住尖叫的少年,跟着看向他背后的床幔,大泼浓重的红色在缤纷的色块间绽开,豪放如印象派画作。
还有些尚未彻底干涸的血滴,向下蜿蜒出泪痕般的垂线,挂在帘脚将落未落。
“沈!沈!”泰一似乎认出了沈夜,哀嚎中喊着他的名字,拼命拉拽沈夜防寒袍的衣襟,像是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却都堵在咽喉吐不出来,又像是害怕极了想躲进他宽大的衣袍里。
沈夜被他拽得趔趄向前,同时抬手哗啦一下拨开了血迹斑斑的床幔,眼前景象令他双瞳巨震。
他几乎是立即将床幔重新遮了回去,腾出双手同泰一奋力撕扯,迫着自己放低嗓音命令对方:“坐下,听话,不要动!”
这声音陌生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透着随时可能嚎啕大哭的崩溃和绝望,布幔背后的影像依然停留在沈夜颤抖的视网膜上。
全都是血,很多很多的血,少年苍白的躯体浸在血泊之中,圣洁又诡异,如同献给恶魔的祭品。
“坐好!”沈夜注视泰一的眼睛,他得尽快让这个冷静下来,不要妨碍他救人。
是的,救人!沈夜看到血泊中的泰明四肢还有轻微抽搐,他相信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人还活着,他得把自己的病人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呼吸里尽是浓重的血腥气,那味道有如利刃刮得人喉咙干疼。
沈夜跪在床边,开始检查少年身上的伤口,努力分辨哪些是致命伤需要优先处理。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汹涌而出的泪水让他根本无法看清那具身体上数不清的伤痕,口中不由自主喃喃:“泰明,别怕,坚持一下……泰明,求求你……我在想办法了,坚持一下……妈妈快回来了,泰一还在等你……”
然而下一秒,沈夜又会跌入不切实际的幻象中,仿佛这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他经常做噩梦,所以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怕,只需等待被唤醒的一刻……
白旸呢?好可怕啊,为什么还不叫醒我!白旸,白旸,求你快点唤醒我吧!我一定不再偷偷自己溜出来!
沈夜无暇顾及身后仍在不断尖叫的泰一,泰一似乎只是受到了惊吓,身体没有外伤,而另一具几乎完全相同的身体却伤痕累累、支离破碎。
这场景诡异极了,仿佛将完整的人一分为二,一半被毁灭了躯体,另一半则被击碎了灵魂。
很难说他们究竟谁更加痛苦。
“黑天半夜,一会儿奏乐,一会儿号丧!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女人泼辣的斥问劈在门口,她缩着鼻子抬手扇了扇,“一早做了什么这么难闻……”
邻居大嫂看起来比陆姜太太更年轻些,高大得能装下她两个还富余,此时只在睡衣外面披了条她男人的防寒袍,带着好梦被搅扰的凛冽起床气推门而入,吐字如刀:“门也不锁!是等着俩兔崽子给人偷了好享清福吗?”
女人突然里一脚外一脚地顿住,像被施了定身法,脸上还挂着打到一半的哈欠。
下一秒,那哈欠陡然拐了个死亡弯道,调门凭空拔升两个八度,炸了音地上房揭瓦:“啊——杀人啦———”
沈夜顾不得身后邻居太太和泰一的男女老少二重唱,拼命用床单按压泰明被割破的颈动脉、股动脉。
温热的血水一泼泼打湿织物,带走少年稀薄的体温,夺走他鲜活的生命。
少年的眉眼却愈发显得漆黑,双眸定定地看向沈夜,他像要想说什么,开口先呕出一泼血,扭曲的唇形不断重复没有声音的短句。
“急救车!叫急救车啊——”
沈夜冲惊呆了的邻居太太大吼,一双手顾此失彼,已经透染了少年的血。
内出血,他还有内出血,在哪里?沈夜目光再次迅速查看泰明的全身,少年的身体毫无遮挡。
他的视线陡然停在某处,心脏一阵撕裂的剧痛,沈夜觉得自己在那一瞬丧失了五感,他听不见也记不得自己是否哀嚎或恸哭过,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连同当时的画面一并,永远永远地忘记。
少年的两股间,露出一小截楔入身体的硬质条状物,那是沈夜之前送给兄弟俩的其中一支鸟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