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吴崧说:“之后他们在传,老师是因为妻子自杀,独子……阿玉,他失踪,很可能也是……所以受到了太大打击,精神崩溃,行为极端……”
人们总愿意按照自己的认知去理解他人,为结果赋予原因,其实世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或许,或……”沈夜嗓音干涩,像痛呼呐喊过一般喑哑,“就是因为阿玉,126年,一年后,他相信他死了……他从小就不是个正常的小孩,如果没有他……没有他,他们都会好好的……”
“阿玉!”吴崧叫了一声,“阿玉是很乖的小孩,任何人,连你,也没资格那样说他。”
沈夜抬眼,茫然地摇摇头。他很平和,溯洄记忆的眸光盛着爱怜,还有些无可奈何,像在讲述一道早已愈合的疤。
“他第一次住在我家,就做了噩梦,抓住妈妈给他盖被子的手大喊大叫,他说他梦见了他妈妈,他妈妈已经死了。妈妈被他吓到了,他是可怕的小孩,所有妈妈都不喜欢他。妈妈不喜欢他,他就不能住在我的房间里,只能住回福利院。”
“我去福利院看他,问他为什么觉得妈妈不喜欢他。他说他总是忍不住自己跟自己说话,说那些妈妈不喜欢听的话,妈妈喜欢听他说出问题的正确答案,或者说些让邻居阿姨夸他聪明可爱的话,他很笨,不会那些。”
“他还害死了他妈妈,阿玉亲口告诉我的。他让她去死,于是她推开窗子爬了出去。他妈妈第一次信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
“我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大人总是有很多心事,和我们不一样……”
“阿玉?”吴崧感觉不对劲,这已经不像是为掩盖心照不宣而故意模糊掉指代,他又喊了声,“沈夜?”
沈夜倏地刹住话音,转过头。
吴崧此时的预感十分不好,自己分不分得清眼前的青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分得清吗?
他刚刚用沈夜的视角谈及宁为玉的时候,神态和语气明显不同,那是个很温柔的男孩子,棉花糖般脆弱柔软,却想用香甜包裹对方。
“他恨我吗?”沈夜自言自语。
“不,不会的!”吴崧本能地去打消他的负面情绪,却有些搞不清他和我指代什么人。宁折恨不恨宁为玉?还是宁为玉恨不恨沈夜?
否定太快,毫无说服力。
沈夜蜷缩身体,侧躺在实验室的旧沙发上,微阖双眼:“吴教授,我不舒服,这里有电极片吗?我想我的病快发作了——”
“你什么病?!”吴崧快被他吓疯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从前老师同他聊过使用电极片治疗神经元紊乱症的事,是为治疗沈同舟的儿子沈夜。
那时老师为救那孩子想了许多办法,电极片是其中之一,还有危险度极高的基因移植,用阿玉的基因片段,吴崧曾强烈反对过。
“你没发病,你就是太累了,没事,别怕孩子。”吴崧在沙发边蹲下,一手落在沈夜胳膊上轻轻拍着。
关于那个生病的孩子,吴崧猜测过,他应该不在了,他的病很难撑到成年。大概出于保护的目的,沈同舟替换了他们的身份,这可以理解。
沈夜向后缩身,他不习惯被哄睡。“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吴崧从没被人称代词这般猛烈地捉弄过,只得随便猜一个人,问的是老师吧,毕竟他们之前一直在讨论老师的话题。
“我也不知道,那个sss密级的任务之后他没有回来,”又怕沈夜乱想,“也许是他自己不想回来,好容易交了差,万一上头再给他派活儿,很麻烦的。”
作为宁折的学生,吴崧自然对“复活”任务有些了解:“当初要不是那个事儿突然给下来,智眼2.0根本不用等那么久才面世,也许就没有发布会那场冤案。”
“吴叔,再多说一点儿,他的事。”沈夜低喃。
吴崧绞尽脑汁,既怕刺激他,又不想他失望:“对了!”
他想到个好话题:“你那只狼崽子应该养挺大了吧?白色毛的,小时候胖成球儿。”
“伍尔夫,他是条狗。”
“狗应该叫道奇,”吴崧开了个玩笑,“它爸爸是阿拉斯加犬,它妈妈是巫尔罕达雪狼,你说它算狗还是算狼?”
沈夜睁开眼:“你怎么知道的?”
巫尔罕达雪狼极其稀有,它们和其他群居习性的狼不同,喜爱独居,小狼从一岁多即被母狼赶离身边,开始独自捕猎的生存挑战。
正因为此,巫尔罕达雪狼的数量稀少,独自生存的第一年就有三分之二狼崽死去,极为残酷的优胜劣汰。
被大自然筛选过的雪狼不仅体魄强健,还非常聪明,科学家研究过它们的大脑,发现了与人类近似的神经元递质和传导机制。
当然这对巫尔罕达雪狼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人们开始寻求繁育它们的方法,用于医研实验。
沈夜也是出于好奇,为伍尔夫做过基因溯源才得知他有巫尔罕达雪狼的血统,进而了解到这种生物。
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伍尔夫能像普通人一样接受到他的精神力影响,他也从小就将伍尔夫当做释放精神力的对象,配合默契。
“我见过它呗,”吴崧开始在自己纷繁浩杂的资料库里翻找,好容易刨出一张照片,“看,是它吧?还是我接生的呐!我说给它取名叫白雪,老师给我一个白眼。你看,它又白又雪,叫白雪哪里不好?”
沈夜忍不住也给他一个白眼:“现在没有那么白,毛色是带着银光那种。”
他省略了伍尔夫的各式漂染,怕吴教授管它叫彩虹或者花花。
“老师很爱你吧,特意串出这么一只送给你,他其实很爱你,但他不会说那些话。”吴崧有被一个白眼戳到,揉了揉鼻尖。
“他送我的?”
“老沈不会跟你说是他买的吧?你让他再买只同样的试试……”
沈夜相信沈同舟不是那种请好邀功的性格:“一定是他不让说实话。他还给过我很多钱,也是通过爸爸给我的。”
沈夜偷偷计算过沈同舟的收入和支出,至少他在枯树小屋买房的钱来路不明,更早还有买机车,赠品头盔是暮星没有的品牌,沈同舟根本不了解那些。
好家伙,现在除了你我他,连爸爸妈妈也指代复杂了,难为这小孩。
“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很爱你。”吴崧趁机强调,又抬手拍沈夜,“还有我们小元,是很好的小孩,也是很健康的小孩,你小时候跑得飞快,在实验楼里钻来绕去谁都逮不住……”
尽管那只手拍呀拍地有点儿扰人,但吴崧念经似的嘚啵嘚非常催眠,这回沈夜真睡着了。
“他有天回来,看见你好好的,不知有多高兴。”吴崧自言自语,“会的,肯定会回来,肯定会……”
学生推门进来,吴崧赶忙冲对方打噤声的手势。
“那个警察又来了,”学生用夸张口型讲,又指了指睡在沙发上的沈夜。
白督察。
吴崧替他老师脑仁儿疼。
若是对方巴结自家小孩儿也还好,毕竟孩儿的优秀明摆着,一家宝儿百家求。
可孩儿搭上的是个位高权重美人灯,闪亮到装在自由港上能给航船当灯塔,从头到脚海王顶配……
然后居然是咱孩子主动追的人家,外头传出一百八十集小话本了,从不刷花边儿的吴崧每晚偷摸上20禁午夜分级看《纯欲医生和高冷警督》的连载文,哭湿枕巾。
评论里一群人嗷嗷叫,要死要活,看得想睡觉;唯独他当成恐怖小说,看完还能撑个通宵实验。
白旸是来接人的,提着几份从后会有期打包的锅贴虾饺帮沈夜和谐人际关系。
一进门见人在沙发上睡着了,白旸放下吃的立马脱了外套盖他身上。
吴崧示意他坐,孩子的事儿得跟当事人唠唠,捡日不如撞日:“小……老,哎……那个,大……”
“你叫我?”白旸拉松领带,“叫名字。”
“白……总。”
“嗯?”
“你丰功伟绩、官居高位,又有钱又有权,人也……人模人样,可沈医生也不差,对吧?学历、能力、人品、样貌,这些都配得上你。”吴崧临时组织语言,家长里短情感婚恋是陌生领域,极不擅长,磕磕绊绊。
“你得对他,一心一意。要不然……”吴崧持续卡顿,急中生智抓到要挟点,“你哪天故障了,可不是谁都能修!”
“哦!”白旸哂笑,“都谁能修?你老师宁教授。到时还真指望你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人命关天的事儿,他嘴上讨好,一脸漫不经心:“阿夜让我帮你,我这不是很听话么,我好些事儿都听他的,他说怎样就怎样。”
吴崧也不知想起哪段儿名场面,面红耳赤,梗得说不出话来。
“珍妮特的案子,我就快查清了,到时还你清白。”
吴崧叹气:“我老师的清白谁在乎?十多年了……”
“智眼那个?”白旸收正神色,“我知道你一直没放弃,问题是指控宁教授的伊藤隼智,他没有接触智眼原始技术资料的机会,调查也表明当年科学院的电脑不曾被远程入侵。联盟判定这一类侵权的标准,是‘接触’加‘实质性相似’,二者缺一不可。”
“那哪儿是实质性相似?根本就是实质性相同!我是看过原稿的,可以负责任地对任何人讲,伊藤才是小偷!抄袭!他扒论文勉强算此地无银水平,噢噢噢,这个我倒是能理解,他水平有限嘛,完全不知道什么地方能够微整形,只好照搬照抄!”
吴崧气愤异常,像哑了的斗鸡,用力扑棱翅膀。
白旸晃手,示意他冷静,别乱打鸣儿吵醒沈夜:“如果事实如此,说明这其中还有我们没弄清的弯绕,原稿不可能自己找门路面世。”
“你能查吗?”吴崧一屁股落在白旸面前,郑重得像要将自己那百多斤骨肉全部托付,“我的案子我不急,你要是能查清当年老师那桩抄袭案,我……你说怎样就怎样!”
白旸牙疼似的嘶一声:“我,不想怎么样你,要不你把他押上?”
他朝沙发一指,六目相对,沈夜将白旸的外套拉到鼻尖,一双露在衣领上的大眼睛睁得溜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