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崧那出有样学样血洗清白,田海桑也是有所耳闻,因此当年的智眼案再度引起公众议论。
“要是他们跟宁折接触过、共事过,就不会产生那样的怀疑,”田海桑说,“宁折是不可能抄袭模仿别人的,他百分之九十的时间用来思考,余下的百分之十用来验证思考,吃饭、走路、开会、购物……甚至半睡半醒、跟人聊天时,常常心不在焉、神游天外,随时都可能想到什么突然跑去记录、推算。”
“但是你手把手教他刷鞋,他能搞得一团糟,气得你……不如直接替他刷好省事儿!所以他这个人,真的不怎么适合普通人生活,听说他娶妻生子我吃惊不小,后来发生那些事,哎……”
反倒不特别意外了吧,沈夜在心里替他补全后半句,蜷在白旸掌心的手汗湿了。
他们都清楚老田说得没错,宁折在给儿子录亲子视频时,仍在画他那些复杂的线图和算式,然后突然带上笔记走掉,没一个字道别。
白旸安抚地揉了揉沈夜的手背,问田海桑:“宁教授曾经做过援助医生对吧?”
“两次,”老田比出两根手指,“大概从二十几年前开始,联盟科学院规定所有在职教授都必须完成一定时长的医援服务,否则他不太可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一次在116年,矿星,正是他跟伊藤同期那次。我当时也带队在那边,他俩基本就没什么接触,阿宁纯粹是换个地方发呆,成天赖在我们营地不出去。那时他太太刚出事,换个环境散散心,歇懒摸鱼也可以理解。”
“但其实他并不是出来杀时间混日子,”田海桑指指沈夜,“你有神经元紊乱症对吧?宁折来找我,问我有没有接触过这种病例,毕竟我走的地方和见的病患都多,我们还一起讨论过如何对症医治,就是那时我认识你父亲的。他俩对你这病都非常上心。”
“后来有天,阿宁突然跑回厄尔斯,不辞而别,同舟说他也许是想到什么办法急着回实验室论证,这很有可能,反正我俩都习以为常。问题是,他当期的服务时长还没凑够,真是无话可说!”
沈夜被提醒了,想起自己又好久没犯病了,实在头疼。
田海桑继续说:“所以啊,阿宁可能完全都不记得当时有伊藤隼智这么个人!服务时长不够,记录三年内有效,可以补足,超过三年就要重新累计了。你们说我命苦吧,他自己不当回事儿,反倒是我,总给他想着补时这茬,隔段时间就要提醒一遍,他还经常不回复!”
“然后眼看要过期了,说话这就到了119、120,我刚好带队来圣乐菲斯这边,想着他从亚华城过来总比去暮星或矿星那种地方方便,于是生拉硬拽把他弄过来,可算补足了时长!就近跟队是好些混时长的人的选择,我琢磨伊藤当时就是这种,他在矿星做眼科医生,并不像特意寻找机会接触阿宁。”
这样看来,仍然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白旸不甘心:“田老师,宁教授在医援期间,还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和伊藤无关的您也想想。”
“特别的事情……他见天琢磨他的研究……哦对,在圣乐菲斯岛那次他去海边钓过鱼。”
田海桑摇摇头:“我觉得他倒不是喜欢这项活动,仅仅是……钓鱼不耽误他想事情。一坐大半天,我可没见他钓上来半条鱼,人倒是钓着一个,这算特别的吗?”
“钓人?什么人?从海里钓上来的?”
哈哈,田海桑笑起来:“不是不是,确切说是救了个人。有个老伯投海自尽,刚好被他给碰到捞回来,当时我去找他吃晚饭,也在场。一个盲眼老汉,挺可怜的,念叨着从来没看见过大海就往水里趟,大概是苦够了,活不下去想解脱。”
“我俩把人带回了队里的营地,给他些吃的,当晚就让老汉住在我房间里。”田海桑边说边回忆,“老头睡着了,打呼,吵得我俩没法睡,只好干坐着聊天。那时阿宁跟我说,他曾经研究过一款智能眼镜,专门针对视障群体,帮他们通过神经网络重构面前景物,但因为效果不理想,还有一些别的紧急项目,就搁置了好些年。”
“也是碰上眼盲的可怜人,有感而发,阿宁还说想找时间重启眼镜的研究。如果他能成功,世上就不会再有明明身在海中却一辈子没见过大海的人了。后来他真的做到了,可惜……”
投海的盲眼人,也许是宁折重启智眼研究的引线,但这件事情发生在厄尔斯,并非他与伊藤有交集的矿星,还晚了三年。
白旸却立即翻出保存的智眼项目测试志愿者名单:“还记得那瞎眼老头叫什么名字吗?你们的谈话很可能暴露了宁教授的研究课题。”
田海桑一瞬怔愣,他显然没有料到,一次偶然的救人举动,一个盲眼的流浪老汉,会和宁折的智眼资料泄露扯上关系。
“这……不,不可能吧?名字,名字……”
毕竟过去十多年了,田海桑救助过的人难以计数,他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没关系,”白旸蹙眉翻看名单,“就算留了名字,也是假的。”
“他的确是个盲人,我还为他检查过,”田海桑一副努力回忆又难以接受的表情,“他应该还是个障碍者,眼睛又看不见,只在营地留宿了一夜,那晚我和阿宁几乎没睡……他不可能有机会、也不可能有能力窃取阿宁智能机里的数据啊!检查是我做的,阿宁除了在海里救出他,应该没有其他接触了……”
“所以他如果想窃取资料,就一定要再次接近宁教授,最好的方式,就是成为智眼临床实验的受试者。”白旸查看那之后测试招募的自愿者名单,用年龄段做模糊查询,“只要这人去报名,宁教授就一定会用他,他懂得利用别人的同情心。”
一直没说话的沈夜突然问老田:“您替他检查过眼睛,还记得他致盲的原因是什么吗?”
“外伤,”田海桑对这点倒是印象深刻,“伤得年月久了,眼球已经萎缩,但仍能看出是锐物穿刺伤,当时应该非常严重,完全没可能经医疗手段恢复那种。”
沈夜:“他一直住在圣乐菲斯岛附近吗?如果是,眼睛后天受伤致盲,小的时候应该有看过大海;如果不是,他目盲又孤老,是怎么去到那里的呢?”
白旸:“所以这个人有问题,回头我把所有年龄符合的都筛一遍,尤其是用假名字的。田老师,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可能需要你帮忙做个画像,你也不用有压力,记得多少算多少。”
白旸安置好医援队,和沈夜再次爬上神女眼。
“也许是我们太敏感搞错了。”沈夜趴在观景台上,透过神女之眼看向圣乐菲斯,声音没着落地洇进风里。
白旸展了展胸扩,享受运动后的舒爽:“任何线索,只要一点点头绪,我就会查下去。能洗脱无辜之人污名的,不应该是血,而是我们警察。”
“可你已经够忙了,和蜂巢的人周旋,还要收拾毒贩……那件事过了那么久,再等一两年、三五年也没区别,没人介意的。”
沈夜心疼白旸,虽然他表现得生龙活虎、精力旺盛,但身心的虚耗仍透出眼睑染上青灰,藏在目光不经意的疲惫里,令精悍显出消瘦,笑容变得刻意。
“阿玉会介意,”白旸说,“我很想为阿玉做点什么,让他觉得开心或欣慰的事。”
沈夜嘴唇微动,但这一次,他终究没再丢出那句:没必要的,阿玉已经死了!他不在乎。
“你这里怎么了?”沈夜绕过腋下,抱住白旸的手探向他衣襟里,戳了戳后腰那块僵紧的肌肉,“有伤吗?给我看下。”
白旸哈哈哈扭出水蛇弯:“不是,你搔到我痒痒肉了——”
“到底怎么样?不要讳疾忌医嘛!”
皮带已经被沈夜解松了。
白旸认输求饶:“跟人家打赌,比了场越障缉逃,可能热身不充分闪了一下。敷过药了,没事。”
“那你赌赢了吗?”沈夜帮他按摩放松。
“当然!我怎么可能输给那些小破孩?嘶,你手劲儿还挺大……”
沈夜的手向下滑了滑:“你想当男妈妈,这部位很重要的,如果保护不好——”
没等他说完,嘴唇已经被咬住了。
白旸威胁道:“好不好的,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子春秋鼎盛,只会越来越好!小朋友,不要吓得哭鼻子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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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旸派来一位警方的画像专家,根据田海桑的记忆,描绘那位盲眼老者的形貌。
专家擅长使用最先进的人像重构系统,据说曾多次协助警探破获奇案,甚至能通过复杂算法推衍出一个人的容貌变化。
“不是,眼角更长一点……也不是那么长,角度好像不对……”
“盲人的感觉没出来,两边不是一样的……”
“颧骨太凸了,是瘦的那种,不是天生高颧骨……这看起来有点凶,本人不是这种观感……”
“换回刚刚那个唇形,厚了一点儿,我也记不太清……”
沈夜旁听专家和老田的对话,专家先生非常耐心,一连几个小时都在不停根据模棱两可的描述修修改改,还要做一些不带误导性的启发式提问;倒是田海桑面对光屏上仍然支离破碎的五官轮廓,怎么都无法与记忆中的感觉对上,而越发表现出焦急不安。
“让我试一下,”田海桑干脆抓过专家的触感笔,开始凭借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修正。
又过去两个多小时,老田终于长吁一口气,放下笔,与光屏上显现的面孔对视良久:“应该就这样了。”
沈夜不等专家完善和保存,直接对着光屏翻拍一张,发给白旸,然后细看起来。
那老者脸型偏瘦长,眉凸明显,两侧眼睑因目盲显得极不对称,人中略宽长,像一片楔进口唇的墓碑,嘴角却微微上台……给人一种莫名凶邪的感觉。八壹中文網
或许是他先入为主地预设了对方是坏人,沈夜想,但又觉得这张脸和这神情似曾相识。
等了一会儿,白旸发回指示,请画像专家绘制出这老者十五岁、五十岁和二十年后的模拟人像,并分析他的族裔基因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