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盲老者的三张模拟画像做出来时,白旸刚随特警队深入西吉帕寒冷茂密的北部丛林,成功缉捕一伙儿毒贩归来。
连数日的爬冰卧雪令他消瘦许多,整个人染上极北之地的凛冽风霜,刚硬似一柄古剑,敛着寒芒,不怒而威。
黄金四城的反抗军在白旸挥舞的大棒和李重时摇晃的胡萝卜之间,已经四分五裂、各怀鬼胎,又受着蜂巢的夹板气,日子相当不好过。
硬碰硬冒头的少了,更多是暗中观望和搞小动作。
而随着调查的推进,乔·瓦诃里被抓住的小辫子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揪,联席会议却迟迟不敢拿他开刀。
联盟新委派的行政官陆续到四城接任,如同为垂死之躯换血续命。
从亚华城飞来的,还有一位特殊访客——李斯特。
白旸惊叹这人的生命力之顽强、求生欲之旺盛,不远万里跑来找沈夜帮他治病,还扣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马上要过年了,来给你们送些年货。”
李斯特屁股底下那架护理轮椅宽大得像一辆小型车,差点卡在门框进不来。
白旸一拍大腿跳起来:“今天几号?!玩儿蛋,差点儿忘了!”初见纪念日。
“年货!年货呢?”赶紧从中挑个礼物,上门赔罪还来得及。
“哎你……挡道儿了……”
白旸差点从轮椅上跳过去,夺门而逃。
李斯特开着轮椅在后面追:“是不是去沈医生那?一起啊!”
谁跟你一起?丑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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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见到您,先生,晚上好。”
沈夜身后响起一道声线柔沉的ai男音,正是一年前初见时他的新智能机器人白斯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沈夜惊喜回头。
白旸的萤绿瞳环闪了闪,换回真声:“我亲爱的主人,修改现有配置或增添功能模块,请使用虹膜解锁。”
“我想要改个称呼,”沈夜笑眼盈盈与他对视,目光黏住那道高大身影,“以后可以不叫我的名字吗?叫点别的,什么都行。”
白旸拥抱他:“好的,心肝儿。”
噗,沈夜没忍住笑出来:“我也记得今天的,真的!高督察说你在执行任务,我才没敢打扰你。”
“刚从北边回来,那伙炸指挥所和平民区的毒贩被抓住了。”白旸抱住恋人轻轻摇晃,“我可不可以把这个消息当做礼物送给你?”
“我更喜欢你平安回来这个礼物,”沈夜想起一年前他去港口货运站取回白旸的场景,禁不住又笑起来,“你每年都要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我,每年。”
白旸心有灵犀地做了个蜷缩在货箱里的跪伏姿势,两人哈哈哈哈哈——
啧啧!开着轮椅追来的李斯特刚好目睹这一场面。
丢人啊白总!你还是当初那个被小甜狗跨星域追求的高冷男神吗?人弯了不打紧,膝盖可要笔直啊!
沈夜远远瞥见不速之客,连忙跪地,跟白旸做了个夫夫对拜的姿势,一捂心口:“白旸,我不舒服,大概是发病了。”
wink~
“医疗舱!老田!借用下你们的医疗舱——”
白旸迅速会意,捞起沈夜抱着就跑,经过李斯特时不忘礼貌地丢了句,不好意思,借过。
李斯特:“……”演这么真,我值得?
“给他们弄桌好饭送进去,我请客。”李斯特吩咐助理,他知道白旸在荒山野林靠营养针扛了十多天,和其他特警队员一样吃、行、作战,毫无殊遇。
腹肌饿没了,喂不饱小男友,就不止罚跪这么轻松了吧?
临时治疗室里,医疗舱的盖板敞开着,充当一盏造型独特的气氛灯。
有的菜沈夜叫不上名字,但食材金贵、味道俱佳:“先补充优质蛋白,热量不需要很多……算了,你放心吃爽,撑到也没关系,我有得是办法帮你消化。”“李斯特不会在菜里下毒吧?”
“不至于,”白旸尝到好吃的,就会投喂沈夜一筷子,“他想有生之年看到瓦诃里家倒台,还得指望我们两个。有一说一,前段时间李斯特在亚华城没少操心这边的局势,文戏一出一出地配合着,不然我这里打起来要束手束脚。”
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白旸请进吊着营养针的李斯特,沈夜则倚靠在医疗舱里嘬一罐小红果汁。
李斯特舔舔半边唇:“那咱们……说正事儿?”
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联盟基本收回了对黄金四城的管控权,后面还有无休无止的博弈,那得从长计议。
但乔上将垮了,并不代表他们撼动了瓦诃里家的根基,托勒曼非常老辣,深谙断臂求生、保本舍末的道理。
瓦诃里家放弃了乔,仅仅是豪掷金钱保下他一条命,让他余生在监/禁下苟延残喘。
“如果星战再来,哪怕来的只是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托勒曼必然会借机翻盘。”李斯特说,“瓦诃里家吃星战的红利一百年,不间断在民众心目中堆高战神丰碑,信仰洗脑,这种力量不容小觑。民众心中,瓦诃里是星战胜利的锚点词,毕竟他们除此之外不知该更信赖谁,一个乔,还不足以拆掉瓦诃里。”
铺垫过后,李斯特直截了当:“白总,我想你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比避战录音更直接能锤死瓦诃里的,是时候该拿出来了吧?”
沈夜抱着杯子,困惑看向白旸,他第一感觉是李斯特脑补过度,至少白旸从没向他提过还有那种东西。
但目光碰触到白旸的表情,他知道,的确是有的。
李斯特身体坏了,脑子却没坏掉,依然聪明得很。
一段避战待援的录音算什么?就算传出去,瓦诃里家也很容易洗。畏惧的情绪是人都有,何况还是个当时身临绝境、年纪轻轻的将军,毕竟最终宏星环之战还是打了,而且胜了!
倘若公关水平到位,反而让民众认为他们的英雄曾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克服恐惧战胜自我,既励志又有代入感。
而事实上,托勒曼却被那段录音拿住了,在黄金四城惊变中没做明显的大动作,这不得不让李斯特多想。
“那样东西,”白旸深呼吸,“不在我手里。”
李斯特:“那就是在……矿星?”
白旸:“大概。”
沈夜:“……”神仙对话,小鬼懵逼。
李斯特这货居然还十分了解地点了点头。
“gs6818的魔盒?我早该猜到。永无森林那片区域,被瓦诃里家贴上死亡之地的标签禁止踏足,所以他们自己也没找到吧?地质专家早有质疑,永无森林并非人类禁区,以及那片地域可能存在复杂的地下暗河。”
歼击机的魔盒,相当于飞机飞船的黑匣子,是一种记录飞行器最终状态和数据的仪器。
尤其在飞行器失事或坠毁后,是分析事故原因最直接有力的证据。
星元时期,这类记录仪已经可以做到体积非常小巧,和公元时期的优盘差不多,一旦失落,仅凭外形很难搜寻,必须依赖它内部源源不断发射的脉冲信号来确定位置。
史料记载,gs6818的魔盒始终没能被找到,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坠落地存在某种影响其信号被探测的干扰场。
毕竟一百年前人类对宏卫二的了解还非常有限,永无森林又是矿星百慕大一样的神秘存在。
沈夜读过相关的书籍,正传野史都有,其中不乏几篇想象力爆表的阴谋论,隐约还因此有作者被□□、请喝茶。
“那究竟……发生过什么?”沈夜问,目光灼灼看向白旸,gs6818上唯一的重生者。
星元37年,亚华城时间4月14日,恰是白旸二十七岁的生日,也是刻在他墓碑上的卒日。
当天的他全无时间庆生,甚至无暇去想这天在他生命里的意义,因为迎战异星人最猛烈一波入侵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战线一再被推近至宏星环附近。
双方数不清的战舰在交火中化为太空尘屑,奇美绝伦的宏星环被两个文明的碰撞点燃,仿佛宇宙中流淌的血河。
白旸查看任务面板,代表战友的小红点一片片熄灭,那些消逝的生命信号个个都曾经鲜活,也许是和他在补给站同桌吃过饭的人,也许是在接收情报后对他说过谢谢和保重的人,也许是那个总拿出家庭合照逢人便炫耀的老兵,也许是怯生生对他袒露过害怕鼻涕怪的预备营少年……
【白旸中校,根据联盟军战时紧急指挥原则,您即刻自动补位晋升为飞星上校,对飞星的全部部署和任务负责!保卫家园、勇往直前,全体联盟民众感谢您的守护,盼望您早日平安凯旋!】
又升职了……
白旸的中校衔级还是三天前刚晋升的,他本来只是个少校,中校牺牲他替补成中校,如今上校牺牲,他再次替补。
这样的三天两级,实在不像什么喜事,白旸隐隐有种尘埃落定前莫名的疯狂和亢奋。
干就完了!
白旸开启新的权限,盘点飞星成员和家底,同时也能够同步获悉主力战队的情况。
相当……不乐观。他们快被打空了。
飞星是侦查部队,根据以往搜集的情报,他们判断这也许是异星人发起的最猛也是最后一波攻击,目标在于获取宏卫二的琉晶石矿作为补给。
“所以今天就算死在这儿,我们也不能让敌舰突破宏星环!”
“老子早就盼着跟丫决战这天了!拖得我浑身难受——”
“最近的支援a部署在伽玛悬臂,等他们赶过来可能来不及……”
“感冒半个月,不吃药也该好了,还能有多少鼻涕?!我觉得可以搞,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干!
干了!
说干就干!
白旸和另几位指挥官达成共识,并将情况报给舰队总指挥阿什勒夫·瓦诃里将军,那段避战咆哮正是这时吼出的,被白旸顺手录了下来。
“……凭什么?!老子不同意继续攻击!撤退,撤退至哈迪斯云带,异星人不会清扫那里,我们所有人都能安全……再发通讯给增援部队,支援a怎么这么慢!这群怕死的废物……必须等待增援!这是军令!现在这里我最大……”
存亡攸关,人类仅剩的战力已经不足一成,此时所有人的血都是沸腾的,与其羔羊待宰,不如放手一搏。
那些没想活着回去的人,将生的希望留给身后那个美丽的蓝色星球,他们义无反顾奔赴死战。
“卫星舰陷入敌阵自爆了,我们与厄尔斯远程指挥失去联络,和支援a的通讯也受到干扰时断时续,只大概知道他们正在全速赶来。”
时隔百年,白旸仍对当时的情境记忆犹新,讲述时声音微颤,仿佛每个字都被战火灼烫过。
“我对时间产生了错觉,每一秒似乎都很漫长,不断有人类战舰炸毁,战友尸骨无存……后来,阿什勒夫所在的主舰也被击中了,他被塞进逃生舱,我所在的gs6818经过时,用捕捞手将他救起,主舰上其他士官阵亡……”
“然后某一瞬间,周围突然寂静,像死亡一般的寂静。”
“gs6818成了无边宇宙中唯一自主航行的战舰,与数不清的残骸擦肩而过,它最终搭载了十一名存活下来的战士,警惕万分巡航一圈没有任何发现,才终于踏上返航的归途。直到那时,我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到了,胜利了。”
“就在战舰即将准备着陆宏卫二时,突然爆炸了,gs6818上唯一的幸存者,是被安置在舰尾医疗舱休养的阿什勒夫·瓦诃里,而作为当时正在驾驶战舰的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爆炸来自舰尾!”
“嗯哼~”李斯特补充,“后来你们掉进了永无森林,刚好是支援a的一个小队赶去救援,据传……瓦诃里将军被发现在一部满是裂痕的逃生舱里。是逃生舱,不是医疗舱哦……当然,后来说这话的家伙可能舌头没了,或者脑袋没了,其他还想有嘴讲话的,都说他当时躺在医疗舱里躲过一劫。”
沈夜清楚,战舰爆炸,里面的医疗舱就像被丢进火炉的甲壳虫,断然没有虫卵存活的可能。
gs6818上唯一的幸存者和唯一的重生者讲了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那个幸存者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