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还吃吗?”白旸托着蛋糕往前一送,动作有点儿大,正赶上沈夜低头嘬面,鼻尖儿擦上表面那层薄薄的乳酪。
沈夜登时动作一顿,条件反射般刹住呼吸,含在肺里的空气轰然炸开,撕裂喉管,他窒息般喘咳起来,情状骇人。
“怎么回事?”白旸赶紧给他敲背,明明他叉起的面条还没进嘴,不像呛着了,“不喜欢蛋糕?那我吃,我吃我吃,怎么反应这么大?”
沈夜揉掉咳出的眼泪,哑声说:“一人一半。”
他的生日蛋糕,他还没细品滋味,又仅此一个,那不得分享么。
“还说你不爱吃蛋糕?”白旸斜挑着眉,“睡着的时候,鼻子底下晃晃,你就能闻着味咬过来啊!”
他用勺子切了下,将“快乐”俩字儿从中割开,“乐”的那半留给了沈夜。
“慢慢吃就喜欢。”沈夜用叉子挠一点塞进嘴里,珍惜地抿了,又贴皮铲下“乐”字粘回“快”的旁边,“你只快不好吧。”
“我是快是慢你还不知道?”
白旸调谑回嘴,突然伸手抓住沈夜挠蛋糕的腕子:“等等,你是不是被蛋糕噎过?有人塞你蛋糕?”
生日过了、病也装了,沈夜有一瞬孤绝地勇敢,故作淡定说:“大人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妈……”
勇敢真的只有一瞬,沈夜脑海中浮现那个女人的脸时,立即怂了,转而想,让梅兰达背锅,也并不是特别歉意。
白旸脸色凝重:“多大?经常?”
“就一次,”沈夜掩饰地挖了一大口蛋糕送进嘴里,舌尖抵触地推开来咀嚼,“我这人敏感又记仇,换个小孩也许早忘了。”
他脸色淡白,来丹顿城后又瘦了许多,时常为他担惊受怕。白旸不忍再问,勾手揩掉他鼻尖的奶酪:“我最会侍弄小孩儿,你从前缺的,我给你加倍补回来。”
这我知道,沈夜喝了口鲜香温润的面汤,五脏六腑浸得舒坦,就像他整个人泡在白旸宠爱的目光里。
他从小就分得清别人眼里的情感,烦他、厌恶他,或者疼他、关心他。
所以沈夜会开口向沈同舟要一辆昂贵机车,也会礼貌拒绝梅兰达单独为他烧一碗甜汤。
沈夜越发不敢撕开自己那层画皮,只能忍着疼一小片一小片抠,一点点一点点露出丑恶的内里。
他自欺欺人假想白旸能被温水煮了,慢慢接受他过往那些不堪。他还需要多一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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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旸私下委托吴崧找一位基因方面的专家,详细分析卡戎和萨米特夫人的基因数据。
这份报告如今给回来,内容极为专业,白旸完全看不懂。
他来找沈夜翻译。
房间里仍是光屏映出的半明半暗,像雾霾天,沈夜穿一件发皱的白衬衫,黑裤没在阴影里,飘然若仙。
面前的光屏照妖镜一般拘住他神魂,沈夜看得太投入,没发现白旸进来。
白旸凑在他身后,也盯着看了一会儿,收获两眼昏花和一头浆糊。
隔行如隔山,他能驾驶战舰横跨星域扫荡敌军,却连这山脚的一颗石头也踏不平。
白督察利用家属身份插队,将基因报告塞在沈夜面前。
沈夜迟滞地转头看他一眼,然后切回视线,详读一遍,查了几项词条,又详读一遍。
“样本s和c是母子关系,c是近亲生育,父系基因部分遗传自母系基因。简单来说,就是c可能是s和自己的儿子所生。”
白旸一捶拳:“懂了么?”
沈夜:“…………这话应该我问你。”
什么诡异亂轮剧情!
然后他刹那反应过来,惊得说不出话。
白旸点头肯定,沈夜才找回声音:“c就是卡戎?”那s自然是萨米特夫人,所以……卡戎的生父是……
“安吉很可能还活着!”
沈夜狂点头:“那个……跳海自杀的盲眼老人。”
白旸调出另两张图片,一张是画像专家做出的十五岁模拟人像明眼版,一张是旧资料里找到的双胞胎合影,乍看不是特别像,但二者的骨相对比图几乎重叠到严丝合缝。
“就是他!”圣乐菲斯的资料里,有安吉眼伤治疗的病历,受伤原因为自残。
时年十五岁的安吉,将餐后甜品的水果叉钉入自己双眼……
白旸在光屏上拉了个全息白板,用黑色笔迹在上面写出安吉和宁折的名字,中间连了条横线,横线上方标注“智眼”二字。
跟着又在安吉下方写了卡戎,在宁折下方写了沈夜,再连横线,这次标注稍多:獾鼠市场、朴仁宰、泰明案、韦斯珀、天台劫持……
上下比对来看,这像是一对父子对另一对父子的恩将仇报。
沈夜盯着白板,感觉自己又被抠掉一块皮。
但白旸没有说破那层关系,拧眉沉思片刻,他问沈夜:“你猜那盲眼老头报名宁教授的智眼受试者时,用了什么假名字?”
沈夜看向白旸。
“杰拉,”白旸说,“他用了他死去弟弟的名字。”
他又补充一句看似和案件毫不相关的:“他们兄弟俩感情一定很好。”
但安吉想为妈妈和弟弟复仇,不应该找上宁折父子,这其中一定还有他们没弄清的缘由。
白旸当晚留宿在神女塔。
沈夜半夜从梦里惊醒,起了浑身冷汗,指尖细碎发抖。
白旸翻过身抱着他:“很久都不发噩梦了,梦见什么?跟我说说,说破了,那些丑东西就不敢再来。”
他声音带着恬睡的软糯,像安抚小孩子。
“宏巨星和宏卫二,”沈夜如实回答。
普罗托和卡戎,一红一黑,一大一小,隔空凝望,目不转瞬,亘古不移。
他们渐渐化出了人脸,开始是盲眼安吉和独目卡戎,随即是卡戎1和卡戎2,然后变成了泰一和泰明,最后又变成沈夜和他自己……
他们两两相看,神情留恋,忽又变得憎恶,狞笑如黑洞,似要吞噬彼此,将对方拉入地狱。
沈夜贴紧白旸:“他们要一同毁灭。”
“噢,”白旸闭着眼咕哝,“那样也好,没了琉晶石,全都别用触角,鼻涕人不用来了……不算噩梦。”
他拍了拍沈夜的背,很快又睡着了。
沈夜却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睡意全无。
他很久没梦到他了,久到他一定以为自己忘了他。
所以他入梦来提醒他,他不想被他忘记。
他永远都不能忘记他,哪怕活成他。
沈夜数着躬一郎那场审讯过去的天数,他手头没有绿药水可用,制作它的设备只在暮星和亚华城的家里,更重要是他现在没有原材料。
月光草生长在矿星,带回暮星勉强能活,厄尔斯则完全不见它的踪迹。
十六岁的沈夜第一次在矿星见到月光草,眼眸里映着浅黄的光,他表现出鲜见的欣喜,他说它们太可爱了——
不要再想下去,沈夜在白旸的胸口抵住额头,对方宽阔的双肩似乎能帮他撑住些被吞噬挤压的痛苦。
白旸并未觉察出他内心的辗转,呼吸绵匀,难得的好睡。
沈夜轻手轻脚起身下地,缩在角落里打开光屏。
最新一条未读邮件来自梅瑟薇博士,博士仔细修改了他的考卷,并将声武实验的概要进展告知他。
在沈夜拒绝了博士的邀约跟随白旸来丹顿城后,博士没再说服他返回亚华城及早加入实验团队,但所有用心的选题和细心的批复,倾心的指导和有心的知会,无不昭示她希望培养沈夜的决心。
沈夜不打算辜负这份心意,无论nsad项目的数据分析多么复杂耗时,无论随医援队出诊多么辛劳疲惫,他一天都没有间断跟随梅瑟薇博士的学习,没拖延任何一次作业,也没错过任何一场考试。
认真看过博士的批复,沈夜将重点和疑问记下来,下载新的参考资料插入书签,更新声武项目日志。
然后沈夜打开吴崧转发的一条邮件,克罗罗城发现大量nsad聚集感染病例,追溯病因发现绝大多数感染者并没有麦胺他命吸食史。
但克罗罗城保留了许多原始部族,他们奉行一套古老的生活习惯和信仰仪式。
部族的大长老死后,尸骨会被制成木乃伊,也就是干尸用于供奉。
传统秘法为了保证干尸不腐,尸体的内脏被掏空、血液被放干,族众还会分食长老的大脑。
分食大脑,沈夜看得一阵恶心。
他立即意识到,这就是问题所在。
吴崧曾阐述过nsad病毒传播的途径,认为它并非经由空气和日常接触传播,被携带病毒的弹头鼠啮咬感染的可能性也较低,但“摄入含有病毒蛋白的食物”这一途径非常危险。
沈夜立即给吴崧回邮件:克罗罗城的感染模型,说明食源性感染的确存在,那些并未摄入过量麦胺他命的感染者,极有可能是服食了其他含有病毒蛋白的食物。
此时是亚华城的下午,吴崧秒回:目前学界发现的nsad中间宿主,主要是弹头鼠,另有刺鳞蛇和银獾,但那不是容易获得的食材。
弹头鼠,分布广泛且数量繁多,只要携带病毒蛋白的鼠肉被添加进营养膏……
沈夜征求了吴崧的意见,将邮件转发给厨师,暗访调查还是他比较在行。
厨师曾经卧底爆料过食品厂将弹头鼠肉冒充肉类原材混入营养膏,没有一劳永逸的斗争,他要重操旧业了。
房间门突然被敲响。砸响。
沈夜吓了一跳。
凌晨四点四十,天还没亮。
白旸笃地从床上弹起,第一个动作是探手过去捞沈夜。
“我在这儿,”沈夜轻声提醒,腿是麻的,心是暖的。
白旸虚惊一场地搓了把脸,通讯狂震,李斯特。
门一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阴晴难辨,着实不适合夜里撞见。
白旸骂了一句,套上衬衫:“李二你急着送殡呢?吓死个鬼!”
李斯特不甚灵活地手动操作智能机,投出一条新闻速递。
画面上是惨烈的车祸现场,可变幻颜色和图案的豪华智能车扭成一坨烂铁。
星海传媒的记者站在警戒区外解说:
“……今日凌晨,总长家的大公子、瓦诃里将军的爱婿,李维斯先生,在327号公路,距离他和狄丹小姐新婚爱巢鹰石庄园不足三公里的路段遭遇严重车祸。初步通报显示,车内除李维斯先生外,另有一名同乘女子,二人均当场身亡。李维斯先生用车前曾与友人聚会喝酒,事故原因可能是智能系统故障或驾驶人误操作导致,具体原因仍需进一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