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玉的早餐被普罗托搅得食不知味,可普罗托被他这一问很可能完全吃不下。
来啊,互相伤害!
“你凭什么觉得,让我惹上那么多麻烦,杀死我全力救治的病人,诬陷我和我的师友至亲,逼迫我走投无路,我还会和你成为同路人?”
青年缓缓抬起半垂的眼睫,一双眸子黑得迫人:“我看起来很像个受虐狂吗?还是你这山寨智眼仿得太糙,根本看不清人?”
普罗托老脸一僵,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宁为玉已经从他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
宁教授当年在智眼案中遭受的抄袭诬陷,的确是这老妖怪一手造成的。
“不重要,”宁为玉微微嘟了下嘴唇,看似无所谓,“我跟他也没什么感情,沈同舟才是我爸爸。嗯,这么说也不准确……小时候没感情,长大了挺恨他的……住过福利院和寄人篱下的小孩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普罗托的语气带点讨好和试探:“自诩清高的人就那样,博爱人类、救苦救难,伟大的事业远比自己的亲人更重要。”
这句有点含沙射影,宁为玉想,大概这位安吉·萨米特顺便抱怨了他的母亲。
萨米特夫人经营心理诊所救治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平时很可能忽略了双胞胎儿子的亲子需求。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这种一厢情愿、自我感动的付出,完全不值得!”
普罗托有些神经质地激动起来,枯腐成白骨的指尖在发抖时磕碰出咔啦咔啦的轻响。
“咒骂他们的,都曾经对他们感激涕零!伤害他们的,也正是当初他们救治的!哼哼,嘿嘿呵呵哈——”
宁为玉冷眼看着这比哭还难看的笑,内心毛骨悚然。
他不清楚十五岁至今的安吉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花了多大力气重新黏合破碎的自己,也许粘补多次仍然残缺不全,那些最珍贵的部分永远失去了。
总之眼前这老人已经全然没了照片上那明眼少年的模样,变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他憎恨那些恩将仇报将母亲推下深渊的人,然后,他成了那样的人,用更卑劣的方式将救起他的宁折推向深渊。
“但我对黑化没有兴趣,”宁为玉淡漠地摇了摇头,“我这人不太纠结过去,我还年轻,应该多计划将来。”
他倏然露出一个感伤的笑容:“毕竟说到过去,我自己也不算什么好人……沈夜为我而死,我却用他的名字活得好好的,睡在他的房间、穿着他的衣服、享受他的父爱……母爱就算了,那女人从不喜欢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普罗托突然站起身原地打转,癫狂地挥舞手臂,“我都知道!不管你多努力,多努力,永远替代不了死去的人!”
宁为玉:“……”没想到自己即兴发挥的台词如此具有感染力,这反应算最强烈的共鸣了吧!
“所以,”宁为玉想趁普罗托彻底疯掉之前说完正经事,“我对你们的人没兴趣。你知道我继承了一些能为我所用的人,韦斯珀医生应该透露过这点,本来他也算其中一个,但没关系,那种弱鸡,只有你们才会饥不择食地回收垃圾。”
“我需要更强的,”宁为玉神色认真起来,“金主和狗,一样都能换新。在瓦诃里换掉你之前,你想不想先换掉他?”
普罗托脱口问道:“你是说纯白玫瑰家族?!”
宁为玉本想装一回大尾巴狼,硬着头皮给人当爸爸,竟一时忘了用他“小先生”的尊贵身份,谎还是撒得保守了。
现在对方合理联想,他只需压压惊、别露怯。
“玫瑰家也想运作实验室,他们被瓦诃里压制太狠了,在圣乐菲斯几乎失去话语权。”普罗托兴奋得好像挖到千亿商机,绝不能错过,“否则,你和你的表哥也不会诞生到那里。唯有输入血脉,玫瑰家才能分一杯羹!”
“只要罗素先生承诺,保住我的实验室和这片森林,神社非常愿意效劳。”普罗托深深向前躬身,姿态卑微且虔诚。
这次宁为玉真的接不住了……
输入血脉,他和阿夜,只是这么简单直白的原因,而已。
“你曾经造过多少个卡戎?”他问。
普罗托当这是对实验室能力的评估,谨慎作答:“算上同卵裂变的多胞胎和克隆种,大约七十个,成功率的确低了点儿。你也算半个内行,知道这种实验本身不确定性极大,任何环节都可能出状况……我这里的条件都是复刻圣乐菲斯那边,规模小些而已……近两年资金投入缩水,瓦诃里把矿场收入都拿去擦屁股了……如果罗素家肯出钱,我保证……”
不!不止他和沈夜,还有其他孩子,和他俩有着亲密血缘关系,甚至完全相同基因的一个个生命被人为制造又毁灭。
那些生命,或凝固在受精卵培养液里,或畸变出匪夷所思的形态,或终结成人造孕囊中大大小小的死胎,或夭折于孤苦无依的幼年……
许多许多的沈夜和宁为玉,像脆弱的标本,被宇宙射线定格在过去某一瞬间。
他们两个,居然是百里挑一的幸运儿!
宁为玉偏过头,将吃下的早餐一股脑全部吐了出来。
在恶心人这方面,还是普罗托更胜一筹。他对宁为玉表示出略显肉麻的关切。
将自己清理干净,宁为玉哑声说:“是副作用,不用管。”
“梅博士的声武实验?”普罗托真的够了解他,表情透着古怪,“你这种人,还真是……可以啊!我真心祝愿你们能实验成功,毕竟我也不想被那些外星鼻涕淹死。”
宁为玉:“我当你此刻在感激赞美我,并且不介意你在过后继续厌恨诅咒我。”
普罗托脸蛋啪地一疼。
“这实验对我的神经系统有损害,”宁为玉脸色发白,攥指成拳,“罗素家只我一个也不放心,既然有成功先例,完全可以找个实验室搞搞量产。你的实验室位置隐秘,得天独厚,又一切都是现成的,合作机会很大,但你也要拿出诚意——”
“我留下您,也是为了守住这里,”普罗托信誓旦旦,“危机一解除,我立即让卡戎送您出去!您放心,我也不走了,我会一直留在森林。”
他现在是普罗托的救命稻草,也是翻盘筹码,但他的人身安全显然与对方的恭奉姿态不成正比。
宁为玉摇摇头:“不是这个,我想走就不会进来,更不怕做你的人质。我想亲眼看看你的实验室。”
普罗托考虑片刻:“可以。”
带路的自然仍是卡戎。
宁为玉设想,如果白旸能够在追踪他时顺便找到秘密实验室的确切位置,也多一份意外收获,说不定那里有其他更加隐秘和有价值的线索,帮他制衡蠢蠢欲动的对手。
“有样东西送你,”宁为玉给了卡戎一份手写的数据图,“克因图尼斯·萨米特的生物信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可以在实验室顺便找人比对。我没有你老爸的生物信息,更没有你那位传说中的生母的,所以编不出你们父子倆的母系基因。如果我能编出高匹配度的这些数据,难度大约相当于你蒙的联盟高考试卷答出满分。”
卡戎:“……”
“别看我,没有瞧不起你。听不懂也没关系,去找你信的研究员问问就知道这个是真是假,很容易分辨的。”
卡戎:“!!!”
“温馨提示,别向你爹出卖我,我们正在谈笔大生意。”
卡戎:“???”
~~~
“报告!瓦诃里将军的王蜂号指挥重舰,约在4个航时后途经伽玛悬臂,请求指示。”
巡逻舰向率先驻扎在伽玛a基地的军事首长汇报。
这位上唇留一截复古卫生胡的矮小军官,正是那位在特别会议上第一个表态支持临时军演的朝和城统帅。
他被瓦诃里破格任命为先锋官之一,负责航道管制和物资调运,这块最容易榨到油水儿。
卫生胡端着肩膀,激亢地发令:“全体一级战备,实施拦截!”
通讯那边静默好一阵,传回一句发着颤音的不知所云:“您……刚刚,抱歉……这……演习,已经开始了吗?”
卫生胡真想八嘎这个笨蛋的祖宗八辈:“执行命令!给我拦住瓦诃里的黄蜂舰队!这是,命令!”
小个子被这老大哥压了半辈子,六十几岁还只能穿童装,做梦都盼着翻过身直立行走的那一天,终于给他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魔盒的视频他亲眼看过了,瓦诃里家必然倒台,阿什勒夫这块基石烂掉,托勒曼仅剩空中楼阁,搭得越高、摔得越惨。
新大腿自然是白总督察,虽然他眼下还不很粗,却有李家和玫瑰家的支持,且把那位进蜂巢像上公厕一样容易的神级特异者迷得神魂颠倒……他不粗谁粗!
只要在平息反叛、营救白总的行动中立下首功,他必将从弹丸之地跃上亚华城乃至全联盟的舞台。
一个人的高度不是由身长决定的,而是他所站的位置!
四个航时后,伽马a基地打响了狙击叛军的第一炮,瓦诃里将军的黄蜂舰队与演习先锋军交火。
除了少数真正清楚这场战斗实情的高层之外,其他军官和士兵都认为自己在与叛军作战,甚至仍有一些人当这是演习。
黄蜂舰队是联盟太空军的精锐,指挥官们多少都与瓦诃里家沾亲带故,忠诚毋庸置疑,也是利益集团的坚固核心,配备了联盟军最烧钱的重舰十六艘,各式战舰数百架。
瓦诃里几乎带上了全部家当,还搬空了联盟军弹药库。
即便如此,经过李斯特的严密计算,效忠联盟和被他成功策反的战力仍在六成以上,接近叛军的二倍。
再给这帮脑满肠肥的家伙打个八折,也是三打二,稳赢不亏。
然而就在此时,一队通体黢黑的幽灵舰队突然从黄蜂的对向逼近,二话不说便对先锋军开了火。
是星际海盗军团!卫生胡脑内警报狂啸。
这群臭名昭著的恶匪曾在星域边缘活跃三十年,劫持长途飞船索取赎金,直到134年才被乔上将亲自带队剿灭。
此刻突然再现,真有点见鬼了!
乔·瓦诃里?亲自?剿灭?再现?
卫生胡脑仁儿稍微一转,政客思维立即为他理顺了逻辑。
瓦诃里家的剿匪,可能只是一场两相配合的兵贼互动,每从联盟划走100因专费,其中30因花在服化道具上,30因用来支付星盗们的出场费,蜂巢仍能赚下大头儿。
这就像卫生署发钱激励市民们消杀弹头鼠,最终弹头鼠却越来越多一样,因为人们会为了赚钱去养老鼠。
五年前,乔上将因剿匪功勋卓著,顺理成章入主黄金四城。
然而星盗们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被豢养成了瓦诃里家的私兵,秘密屯驻在矿星的另一面。
后知后觉地想,原来今日之战并非偶然,也不是李党描画的完美圈套,更不是将军阁下的狂妄和愚蠢,而是瓦诃里家早有准备。
他们已经厌倦于遴选和操纵并不听话的傀儡总长,也懒得继续隐藏武力统治三大星域的野心,图穷匕见。
卫生胡想通这些也就花费不到半分钟时间,脚下的指挥舰却突然一个急转加速,他险些被安全带从倭瓜勒成了葫芦。
这还没完,整个舰体猛地一震,像老式洗衣机那样旋转起来。
“报告!我们正遭遇前后夹击!主舰失控!请求支援!主舰失控!请求指示——”
卫生胡听到的最后声音消失了,控制屏上代表他的绿点爆红一瞬,随即转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星盗舰队的打法既野蛮又奇诡,光弹粒子炮不要钱似地往外撒。
他们的武器装备的确没花一分钱,有些是当年乔上将剿匪期间“折损”的,另外一些是瓦诃里将军走私白送的。
唯一需要付出的成本,就是给战舰刷刷漆,毕竟那个黄色实在比屎还难看。
“伙计们,放开了给老子干!你们的关节还没老到生锈吧?骨头被小妞儿们睡软了吗?”
“拿出当年的真本事来!干掉这群喝猪奶的狗杂种!”
“事成之后,老子也混个统帅当哈哈哈!狄丹那小寡妇还在独守空房——”
……
星盗舰队的通讯频道仿佛堵塞了一百年的阴沟突然冲开豁口,污言秽语屎尿屁喷涌而出。
倘若打开公放,也是不输炮/弹的生化武器。
这时,有个声音咳了下,频道里骤然安静。
那声音说:硬币,你先回去,给那片森林放个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