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玉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电梯,转入静安医院顶楼特别病房的空旷走廊。
此时距离他与白旸在矿星分别尚不足七十二小时。
高展走在青年的右手边向前带路:“……一开始我们都不同意他亲自上阵,但白总说没人比他更熟悉那片星域,有些情况不是看看星位图、开开模拟器就能真正了解的,他比任何人都有把握最快获胜……”
声音越说越低,高展心虚地瞄了眼沈医生,却无法从他肃静的表情里捕捉到任何情绪。
“你们说的,人还活着。”
宁为玉余光扫到走廊光屏上正无声滚动播放的新闻头条,关于白总督察亲驾战舰于宏星环闪电歼灭叛军和星盗的壮举。
惊险的战斗画面有如影视大片,战舰披上了3d打印的复古外衣,gs6818宛若涅槃重生、再战九霄。
他看过刷屏各大媒体的这段报道,“鬼”主意自然是白旸想出来的,被传颂成教科书级别的心理战术。
套牌gs6818却没能摆脱坠毁的宿命,被叛军一架战机自杀式碰瓷,所幸白旸在最后关头逃生成功,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宁为玉左手的静安院长年纪大了些,脚步有点掉队,听见这句连忙快倒了几腿。
“这个是这样,白总他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说……他这个伤,也不是不严重……只不过,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伤病,不是外体内脏方面的问题,我们做医生的解决不了……您放心,各方都在积极联系相关的专家会诊,我们肯定竭尽全力……”
走到病房前,宁为玉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院长的眼神有些冷。
其实做医生的患者家属,也不是太爱听“尽力”之类的安慰。
高展上前推开门:“沈医生,他知道你来。”
宁为玉走进套间病房,一众尾巴在门外止步,院长刚想跟进去,被高展拦下。
转了个弯,宁为玉已经看见里面房间病床上半倚靠的英俊男人朝他张开了双臂。
他毫不迟疑、动作丝滑地贴进那个怀抱,伸手回抱住对方。
一声低笑吹在耳畔,白旸仍保持刚才的姿势,微垂下头看着怀中人。
宁为玉腾出一手,解开吊着白旸手腕摆造型的纱布。不知是哪个小护士帮他绑的,还特意扎出了蝴蝶结。
绑绳一松,白旸的双臂完全不受控制地垂落下来,又被摆成环抱住怀中人的姿势。
“可能是撞击或者过载,没有外伤,不清楚里面坏了什么零件,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白旸被拉得上身前倾,大半重量都压到宁为玉身上:“亲爱的,我有点重。”
宁为玉仍旧抱着支撑住他,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感觉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什么地方疼?”
作为专业神经科医生兼半吊子机械神经学学员,括弧:寓教于乐、自学成才,他很清楚这是白旸的智能中枢系统出现故障,导致他全身瘫痪,并不会有不适和疼痛的感觉,就还是忍不住问了。
“心里,有点不舒服,”白旸用了撒娇的语气,可怜巴巴。
“我会修好你的。”抚摸后背他应该感觉不到,于是宁为玉轻拍了拍恋人的后脑勺。
“万一弄不好了……”白旸侧过头,刚好能亲到恋人的耳垂,“我不是在怀疑你噢,我是说,万一有人不希望我被修好……”
这倒不是杞人忧天,白旸头顶的光环太多太亮,风头过盛、根基未稳。
那些不想他上位的和担心他不够听话的,大概也会像百年前对待阿什勒夫·瓦诃里一样,把他当做雕像摆上神龛。
精神图腾最好的模样,一是让人看了便能想到他的非凡和牺牲,二是从不指手画脚管东管西的不动金身。
此二者白旸现在都符合,他也就比供桌上的诸位多一口/活气儿。
宁为玉扶着白旸靠回病床,仔细检查他身上连接的体征监测仪器,确认数值正常才稍稍放下心。
“你想说,如果你治不好残疾了,往后不想拖累我,所以决定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我,你自己躲得远远的,并希望我能遇到另一个比你更好更爱我的家伙替你照顾我余生?”
白旸忙不迭摇头,这是他目前能做的为数不多的动作之一。
“除了房子和存款,可不可以把我也留给你?”
宁为玉已经推来病房角落备好的护理轮椅,很大一只,和他“有幸”试乘过的老庞冯那部差不多,也许更智能一些。
“可以。”
宁为玉将白旸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用力将人从病床上拖抱起来。
第一次没有成功。
“的确有点重。”
“喂!”白旸只能口头抗议,“你做什么?你怎么可能抱得动我啊!放手放手,用那个转移功能,停停停!我们要一起摔地上啦,我会压坏你——”
宁为玉随他啰嗦,憋了几次力后,终于成功将白旸抱进轮椅里。
呼!“回家,”反正医院治不好这种病。
顶着一众反对声音,宁为玉在高展的和稀泥帮助下,成功将白旸接回了海边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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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折第一次登门拜访亲儿子家,进院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盛夏的阳光透过高大碧绿的树冠,在木门廊前洒下斑驳花阴。
即将成为他半个儿子的男人靠在智能轮椅里,姿态舒适,显然得到了极贴心的照顾,胡茬都没漏剃半根。
男人歪头看向旁边盘腿坐在木地台上的青年,那青年穿着方便活动的短袖短裤,黑白熊猫配色。
此时他正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光屏,手指不时敲击在虚拟键盘上,屈起的左膝有一片显眼的淤青。
傻儿子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陪伴身边那位重残伴侣将要付出怎样的艰辛和代价。
当然也没注意到自己的亲爹找上门来。
“向左向左!橘色那条,哎不是,一百三十五度,七点半方向……”男人身残志坚地口头指挥,“速度要快,时间不够了!”
青年则运指如飞,期间还不忘关心伴侣:“果汁喝完了吗?乖乖的不许剩……好像到时间去厕所了……等我打完这一局。”
宁折:“……”居然比他还能凑合日子!
他无奈地挪开眼,向上看了看面前的别墅,还好,家里有矿。
叽里咕噜,咘咘。一只智能清洁章鱼八爪并用从屋里跑出来,很快被身后蹿出的大狗追上,踩住它一只脚猛舔头壳。
一机多用?新式遛狗?
啊呀!呜汪!
两只同时发现入侵的不速之客。
门廊下专注游戏的两人这才转过头,看见院门口立着的中年男人。
他身量不高,因为清瘦显出颀长,穿着衬衫长裤一丝不苟,踱步走近时两手倨傲地背在身后。
六目相对,其中一双是智眼。
宁折:“……”
宁为玉:“…………”
白旸:“宁教授?!”
“请屋里坐吧,外面有点热。”白旸左右看看沉默的父子俩,自己又只能干动嘴,“阿玉!”
你爸穿成这样,晒久了会中暑吧?
宁为玉终于动了,他转过来推白旸,顺便给宁折让出一条进客厅的路。
宁折矮下身给凑近来的伍尔夫顺毛,似乎这样可以稍微缓解尴尬气氛。
“长这么大了,还认得我吗?”
这话也不知是问狗还是问人,宁为玉脊背一僵,后脑勺垂下三条黑线,伍尔夫倒是把尾巴摇得挺欢。
白旸赶紧打圆场:“当然认得。他特别好,就是偶尔还有小孩脾气,很可爱。”
宁折嗯了一声,似乎对这回答还算满意。
他走进正厅,屁股刚挨着沙发,房间里歘歘歘亮起十几面光屏,上面全是复杂的机械神经网络和智能传导算法。
“我觉得可能是虚拟神经网过载导致的宕机,得拆下整个中枢处理器,先排除硬件故障,如果程序数段丢失会有些麻烦。”
宁为玉像是对待上门做售后的修理工,直接阐述甲方需求。
宁折连口茶水还没喝到,就被亲儿子用光屏闪瞎了智眼3.0开发者亲试版。
初次正式接待男朋友的父亲,以及救过自己两次的恩人,全身不遂的白旸十分无能力为、万分无语尴尬。
他不好当着人家爸爸的面儿指使男朋友做这做那,又没法让伍尔夫去帮客人泡一杯咖啡,更不能声控小章鱼为教授擦皮鞋。
残障人士内心苦闷。
正当白总督察打算用眼神抠出一片海,宁教授直接朝他走过来,二指捏住衣领掀开。
“那就拆吧,先拆了看看情况。”
父子俩嘁哩喀嚓直接动手了。
白旸被脱去上衣,俯卧放在客厅正中,头顶的乌鸦一会儿排成w,一会儿排成c。
他们讨论的那些专业问题他全都听不懂,不时被连接仪器各种测试,沦为一具莫得感情的教学工具人。
宁教授带学生似的给儿子讲解,但凡动手的机会都留给宁为玉;宁为玉也是不懂就问,在老师面前搞错了会紧张。
父子二人有来有往,完全不觉得二十几年来第一次见面只谈工作有哪里不对。
就默契得离谱。
无法感知饥饿的白旸,开始隐隐期待傍晚来送新鲜食材的高展和白玫瑰家派来做晚餐的大厨。
等到开晚饭,白旸终于解脱了,被阿玉抱着重新竖起来。
“很累吧?”宁为玉关切地问他。白旸疯狂使眼色:这句你该对你爸说。
宁为玉看向仍在摆弄故障部件的父亲,淡淡丢过一句:“留下晚饭吧。”
白旸刚想夸这孩子够上道儿,就又听见熊孩子补充一句。
“等会儿还要再看一遍检测数据。”
“行。”宁折灌了进门后第一口凉白开,答应得无比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