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性厌食症,具体涉及社会、心理、病理等诸多因素,直接原因可以解释为五羟色胺、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等神经递质分泌、活动异常,造成多种与食欲、饱感相关的激素和神经肽功能紊乱。
部分神经元紊乱症的患者也存在间歇神经性厌食症状,沈夜当年就有。
声武实验的攻击目标正是神经系统,因此阿玉的厌食表现与眩晕、流鼻血等副作用的成因一致。
但这点他不能跟白旸坦白直说,否则梅博士的小白鼠就没了。
“我知道怎么帮自己调节和治疗,”阿玉又给白旸科普了一堆专业知识,中心思想是这小毛病不算事儿,当然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就暂停工作,即便彼此是法律上的伴侣关系,也无权强制干涉对方合理合法的社会行为。
他已经挖空心思使用词汇,尽量将意思表达得婉转,不刺伤白旸的感情。
白旸心头的违和感却像雨前阴云,又加厚了一层。
白旸没有多跟阿玉争辩什么,第二天送他上班后,直接约了宁教授出来面谈。
“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白旸开门见山。
宁折似乎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小子不是来找他饭后算账的。
宁折研究机械神经系统,必然对人体的神经系统了解极深,才能制造出巧夺天工的替代品。
白旸想了一夜,觉得找他谈是最妥当的,万一自己紧张过度,也不至于让外人对阿玉有奇怪的看法。
“他给我讲了一个多小时的神经性厌食,好像我特别求知若渴,而他真地想教会我。”
“不止昨天,最近,他最近都有点儿……怎么说,对一些事情漠不关心,对另一些事情又过分在意。前者就比如……他对伍尔夫,对小狼有点爱答不理的,凑他旁边他都不多看一眼,至于摸摸抱抱什么的,你根本想都不要想……咳,我是说狗,狗也是很需要感情交流的。”
“他在意的就是病毒,白天在学院搞还不算完,晚上回了家,一盒牛奶不等喝完就钻进实验室,门一关,不过半夜绝出不来……”
“我每天送他、接他、照顾他……不是说要他怎么感动、感激,起码给个回应、给个笑脸……没有,有时候我呆他旁边,跟屋里多个桌椅板凳没啥区别,还不如清洁机有存在感……清洁机如果太吵,他还上手给关了。”
“他结婚前真不是这样的,我开始以为他是工作压力大,时间紧、任务重,我也挺支持他的。现在回想吧,他对婚礼的那个态度,就有点儿嫌麻烦,那时开始已经不对劲儿了……”
白旸嘬了口黑咖,脸色发苦,时而无奈叹气,时而困惑忧伤,像是婚后发现丈夫沉迷网游备受冷落的小妻子,委屈地逮着公爹一顿告状。
“我不是说埋怨他或者跟您发牢骚,我肯定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他不高兴……呃,我也不是不高兴,我是担心他。”
“如果他只是情绪波动大些、工作狂,还算合理范围内;可他现在营养不良!厌食症!!我一外行也知道这属于生病了,他自己懂太多又不让我管,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宁折面前的拿铁一滴没碰,听多说少,仿佛尽职的情感心理咨询师在耐心倾听苦主的叙述。
轮到给意见的时候,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走人。
白旸:“……”他能觉得阿玉这毛病是随根儿么?吃了自己那么多顿,连请杯咖啡的自觉都没有。
不请客也没啥,还说走就走,他这种如果出门诊的话,是要被医闹的好吗?
宁折脚步匆匆,没回吴崧实验室,而是直奔a栋新九段。
科学院几乎没人知道宁折和梅瑟薇两人有一个孩子,往前数二十多年,连宁折自己也不知道。
星元111年的那个雨夜,突然有个女人抱着啼哭的婴孩儿来敲门,女人对宁折说,这孩子是你的。
宁折从小到大经常会令人目瞪口呆,直到这一刻,他才切身体会到震惊无语是什么感觉。
他确定自己从没沾染过任何女人,十分确定,这并不是说他一发育正常、青春鼎盛的小伙子从没纾解过欲望。
他其实给自己攒过一个智能伴侣机器人,还经常随心情给机器人更换零件、添加功能,可绝对没有往它肚子里塞子宫这类奇怪的配置,它也绝没有智能到会和人类生出孩子。
然而科学家求证真相的手段非常科学,那就是比对生物信息,很好,百分百是他亲生的崽!
但这婴儿的基因与女人对不上,说明女人不是亲妈,女人承认这一点。
那么问题来了,他儿子的亲妈是谁、在哪?怎么怀上的他家种?为什么要偷摸为他生孩子?
宁折非常苦恼,他喜欢研究人工智能算法,但不喜欢研究人类想法,后者对他来说要难上一万倍。毫不科学!
可眼下一个大活儿子摆在眼前,打定主意终身不婚不育的宁教授也不得不含泪收下。
女人说她可以照顾这孩子,宁折立即应允,不然他哪来的时间养崽。
女人说她照顾孩子得有地方住,得有生活开支,这对宁折来说不算事儿,他房子一年空三百六十天,赚的钱也没时间花。
女人说她照顾孩子该有个身份,不想邻居议论,宁折短暂考虑后,同她注册结婚了。
“我猜到他和研究所搬迁时丢弃的一批婴儿有关,但没想到你至今仍把他当做一个合成出来的实验耗材。”
宁折和梅瑟薇面对面站在地下逼仄的紧急逃生通道里,这两人的肩头担着脑力科学的大半重量,却毫无一同孕育生命的和契。
“博士,人命关天。”
“我不是来找你算旧账的,”宁折双手插袋,身姿削薄如刃,“他患上了情感解离。”
梅博士秀丽的杏目微张、瞳仁轻颤。
情感解离是一种精神障碍,患者表现为对人类正常情感的淡漠、割裂、缺失、极端,迟钝于他人非直接和非主动的情感表达,同时无法或无意愿表达自我,同理心和道德感淡薄,控制欲极强或极端专注。
一些狭窄领域的天才和反社会人格均患有不同程度的情感解离症,医学上只能矫正、无法治愈。
“我不是为了个人声誉,”梅瑟薇垂手成拳,“从始至终,我没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也没停止过为之努力!”
世人皆以为‘造神’即是终点,对她来说,那仅是未来消灭异星入侵者的一个步骤,好像煮浓汤前先要得到一只番茄。
梅瑟薇不过是利用了那些人的贪婪和妄想,她从没有一刻是真正站在瓦诃里家或罗素家那边的。
“教授,当你站在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自然也看到他们看不到的风景。”
“个体的喜忧爱恨不会再主导你的选择,就好像你同情帮助盲人的方式不是扶一个瞎子过马路,而是研发出让所有视障者受益的智眼。”
“对我来说,我无法对将来随时可能发生的毁灭性入侵视而不见,假装无忧无虑地跟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厮守等死,并把这种认命和逃避美化成人性的浪漫。抱歉,我做不到。”
宁折有些想给对方这番独白鼓掌,假如那个喜忧爱恨不重要的个体不是他们的儿子的话。
作为一个理性和逻辑的拥趸,宁折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立场。
“只是,你已经抛弃过他一次,我也错过他很多年,”宁折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我们是不是,换一种方式……我是说,他明知会受伤害仍然选择支持你的实验,我们……也别太过分。”
“不过分是指?”梅博士讨论的态度相当认真。
宁折:“下次实验拖久一点,给我时间想想办法。”
对于这样一句‘抚养费我有钱就会打给你’的同款渣男牌空头支票,梅博士难得地点头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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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折在科学院是出了名的没收没管、我行我素,回到吴崧实验室卷了行李就走,没人敢问。
吴崧带头苦着脸站门口目送,老师在的这段时间,他不仅像个有爹的孩子遇事有人商量,宁折的那些辅助算法、程序也大大助力了实验进程,让他们事半功倍。
现在外挂要掉线,所有人心里苦。
宁折看他们这送殡的架势,一反常态主动解释:“我有个新活儿,弄成了还回来。”
阿玉留在座位上,垂着眼睫没看宁折,也没有忙手边的工作,不知在想什么。
宁折已经走出门,又像离家打工的父亲舍不得自家留守儿童,呼啦啦退回来,凑到儿子旁边一歪头,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也得抽空过去给我帮帮忙,大家一人贡献一半的基因,你不能厚此薄彼。”
宁为玉脊背明显一僵,头颈极缓慢地转过去,却只看到他爹跑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