嵘南城往西有一个山谷,叫作惊奇谷。惊奇谷之所以闻名天下,其因有三:叶氏宗方、入谷迷途、宋女貌美。
叶家是惊奇谷的主家,本是一个炼药世家,门下有宋、南、丹、妫四家为药辅,以谷中各类奇花异草为药材,研制各种奇异药方。叶家炼制的药物,既有治病的良药,也有害人的毒药,更有些千奇百怪的奇药。可以说,但凡是人想得到的,叶家便能炼得出,寻方问药者四海来之。
然而,求药者众,得药者却寡。叶家利用各种奇异花木在进谷的道上巧设机关,以阻止外人进出山谷。若有不知好歹的人敢擅自闯谷,任他再有神通,也必定迷失谷道死于奇花奇草之毒。叶家只在每月十五这天在谷外接待求药者,且每次只接下一单出价最高的方子。其他日子里,即便是有人开出天价来,也恕不接待。
宋家是叶家门下四家药辅之首。宋家三姐妹天生丽质,容貌艳绝,天下闻名,远近显贵做梦都想娶个惊奇谷中姓宋的姑娘为妻。曾有豪富驱数车珠宝美玉前来下聘,将近惊奇谷时却遭暴雨突袭,一车珠宝被打翻,冲下山溪。若有人偶然在溪水旁捡到璀璨明珠,就是当年那豪富遗下。
“噢,这些全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十几年前,先谷主宣布不再炼药之后,咱们惊奇谷的名声,慢慢的也就散了”
“爹爹为什么不肯炼药了呢?”十二岁的叶千娆听楚婶说完这段往事,疑惑地问,“我们叶家的药这么厉害,不是说已经传承了几百年吗?爹爹说不干就不干了,他就不怕祖先怪罪?”
“这个……我也不清楚。先谷主突然下令,还将四家药辅通通遣走,教他们终生不得重返山谷,我们都疑惑得很。先谷主没几日又重病过世,这其中缘由再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谷主夫人或许知道啊,”这时楚楚说,“娘,你不是正要到谷主夫人那儿当差去嘛,你去问问谷主夫人?”
“哎哟,”楚婶见说,这才想起来,“被你们两个非扯着讲故事,看我都快误了时辰。好了,小姐,楚楚,这下我可真得去了。”
“阿娆,”楚楚将千娆一推,“要不你也一起去,问问你娘去?问来了可得告诉我。”
“去问我娘啊?”千娆转转眼珠子,“今日算了,下次得空再说。”心里想:问我娘?那我真是吃饱了撑的,自己找不自在。
楚楚整日稀里糊涂,楚婶却如何不明白,她怜惜地望千娆一眼,自顾去了。
千娆的娘亲本名宋简心,正是当年宋家三姐妹之一,在双十年华嫁给了身为惊奇谷谷主的叶天成。叶天成病逝之后,因其几个儿女尚都年幼,一直由宋简心打理谷中事务。这一打理就是十几年。
千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虚无飘渺的鬼怪,和这个貌若天仙的娘亲。
不过,宋简心极少露面,平日里除了傍身侍候的楚婶几乎不见旁人,连千娆也是偶尔才得召见。千娆才不敢为了区区一个疑问,就去惊扰娘亲清静。
这几日教书先生告了病假,千娆与楚楚只得闲耍度日。
正是三月阳春,春风和煦,万物欣荣,惊奇谷中百花斗艳,美不胜收,空中还时不时地飘过几片殷红花瓣。
那是落英山里又在落花了。
千娆忍着好笑,趁楚楚抬头看那花瓣飞舞的空档,倏一下躲到一棵大树之后。
“咦?”楚楚顿时懵了,“阿娆呢?阿娆!阿——娆!阿——娆——”
听楚楚一边呼唤一边远去,千娆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她从树后走出,抖落身上的树叶,喜洋洋地往山谷东面的落英山走去,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楚楚啊楚楚,躲着你去落英山看美景,你可别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一点儿藏不住秘密。”
谷里的奇花异草多产自落英山,以往谷人常进出采药。但自从谷里禁止炼药,这落英山就有了点禁地的意味,不能随意出入。楚楚是个憨性子,这种隐秘事,自然要躲着她。
落英山因漫山的落英树而得名。一到春天,落英树的枝头上就开满红艳艳的碎花,将整个山丘染成殷红颜色。满树的小碎花随开随落随落随开,能持续整整几个昼夜,落英山里就像下着红色的花瓣雨一样,美艳绝伦。
千娆走到落英山脚下,果见山脚铺着一层厚厚的落英花瓣。她循着以往进出的路径,一头钻了进去。
她走走转转,来到一个瀑布水潭,水潭边生长着一棵极苍盛的落英古树。她攀上树,选一根粗壮的枝杈躺着,看那高高的树冠上,红色的花瓣源源不断地落下来,落进潭水,偶尔被水中的鱼啄去,落到地上便安然地躺下来,盖住丑陋的泥土,盖住坚硬的石块,使这冰凉的山里铺上一层柔软的花瓣地毯。
真是一种极孤单的树啊,她不由感叹,在这里年复一年地落着花,无香无果,不招蜂蝶,殷红如血的碎花化到泥里滋养着千千万万的生灵,滋养出惊奇谷中许许多多的奇异花木。
千娆安安静静地观赏了一会儿,玩心忽起,抬起脚用力蹬上方的树枝,蹬得大片枝叶直“嗦嗦”响,落英花成簇成簇地掉落下来,扑簌簌地掉到她脸上,软软的,痒痒的,惹得她哈哈大笑。玩够多时。
突然,头顶后方传来一阵“呼嘶呼嘶”的声响,随着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千娆猛得回头去看,只见一条灰黑色的大蛇盘绕在她上方的树枝上。这蛇足有男子胳膊一般粗细,它机警地盘转着巨大的身躯,垂下蛇头,膨开颈部,看起来异常强壮而凶悍,它张大嘴,露出两枚毒牙,直直地盯着千娆。
千娆自小在山谷中长大,对蛇类了解不少,这独特的形态使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一条毒性极强的过山峰。这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大最凶的蛇了。
平日谷人若是不幸被过山峰咬了,需要立即以蛇王、丹救治。可她如今独自在这落英山里,如何及时取得蛇王、丹?况且以过山峰的毒性,就算服了蛇王、丹,也只有一半的机会能存活。
她知道她需要立刻逃开这条蛇的攻击范围,但她身在这枝杈之上根本无处可逃,唯一的生路是拼得摔断腿立刻跳下树。
她不及细想,赶紧侧转身子顺势滚下树枝,谁知那蛇跟着一蹿,扑了过来,一下子咬住了她的小腿。一人一蛇纠缠着,一起跌下了树。
剧烈的疼痛与极端的恐惧迫使千娆尖声惊叫起来,瞬时惊起林鸟四飞。
那蛇一击咬中,牢牢不放,千娆早吓得六神无主,没头没脑地乱拍蛇身,那蛇却毫无就此作罢的意思。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名少年。少年一把抓住蛇头,竟将蛇嘴硬生生掰开。他随手将蛇甩进了水潭,这劲壮大蛇在他手中竟如截麻绳一般。接着他扯开一条布带,在千娆伤腿的膝盖上方紧紧扎住。千娆刚回过神来,少年手中又多了一把匕首。千娆猜到他的意图,连叫:“不要,不要!”
少年浑然不理,割开千娆裤腿,一手按住她小腿,一手在蛇牙痕上划了一个“十”字创口,瞬间血流如注。
“啊呀,完了!”千娆失声哭叫起来。
少年却突然伏下身子,含住创口,便将毒血吸出。
千娆一下子收住了哭叫,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将毒血一口口吸出,吐在铺满落英花瓣的地面上。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举动异常危险,或许一不留神,这少年就同自己一道死了。他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大胆而又——傻气?难道他不怕死吗?
千娆将他一打量,看他也只有十八九岁年纪,却是个从不曾谋面的生人,眉宇间却又有几分眼熟。虽低伏着脸,却也能看出他那格外俊美的容貌。
千娆不由看出了神。
直到吸出的血液明显减少,少年才停了下来,望向千娆。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已挂满汗珠,血色染红的嘴唇将他英俊的面容映衬得愈发好看,他微微喘着气。千娆心口突地一下,好像漏跳了一记。
难道是要毒发了吗?她心想,竟然这么快么?也是,这么大的蛇,想必毒量惊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少年突然一把抱起千娆。
“你干嘛啊?”千娆又是一惊。
“送你回去。”他淡淡答道。
“不行不行!”千娆连忙抱住身边的落英树,“我不回去,不要送我回去。”
“你中了很厉害的蛇毒,”他说,“不马上回去服药,不出一刻钟,你就死了。”
“那我宁愿死了!看你在我腿上割出这么大的口子,要留好大的疤!我娘看见,肯定又要把我关鬼屋里去。与其治好了毒关鬼屋受罚,那我还不如毒发死了,反正,只要再去一次那个鬼屋,我就会被吓死。与其吓死,那还不如毒死来得痛快些。”
“你娘是宋简心?”他突然报出千娆娘亲的名讳。
“是啊,我娘可凶了!”千娆大声说。若是平日,她绝不会,也绝不敢这么说,但如今性命也难保了,她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真是凶死了!”她发泄似地大声哭叫,“我死也不要回去了!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凶啊!”
她一边叫着,一边愈发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好,”他说,“你别激动。”他略一犹豫,便抱着千娆快步往山林深处去。
千娆见状,虽心中疑虑,总算稍许平静下来。
须臾,来到一座林间木屋。少年抱着千娆进屋,放她在椅中坐倒,转身打开一个书柜翻找。突然,他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身形一晃,他一把扶住柜子,震得那柜子里的书本瓶罐“砰砰啪啪”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