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论我走到哪里,不论是我生是死,做人或是做鬼,一想到你在世间某处活着受苦,我就痛快。”
“好,”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叶寒川,起誓。今生今世,再不与叶千娆相见。她若东去,我必往西。她若遇险,我……绝不搭救。她若,横死……我必定长命百岁。从此,我与她约定,生不相聚,死不相会!若背此誓,就叫叶千娆……肢体不全,死无全尸,永世……不得超生……”
千娆一边听着,托着他下颌的手一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好似奖励一般。但当叶寒川的脸不自禁地朝她的手掌靠过去想要汲取更多温柔时,她又残忍地收回了手。
小小一个动作,却将叶寒川的痛苦瞬间扩大了百倍,他一下子跌伏在地。
千娆头也不回地走了。叶寒川再也不会跟在她身后了罢。
她回屋里收拾了细软,打算回惊奇谷。娘亲的头颅失落在回燕楼,恐怕早已被烧成灰烬,得回去给谷里一声交待。哥哥遇害的消息也需要告知谷里。哥哥已经成了亲,妻子甚至有了身孕,但夫妻二人双双遇害。
凶手就是叶寒川。
千娆收拾停当,下了山。天气转热,已是初夏,只见秦家那对姐妹扎着裤脚又在溪水里摸鱼,溪边坐着一名男子。
“叶姑娘,”看到千娆,男子开口了,“你这是要离开了吗?”
千娆看他身形修长,五官阴柔,右眼还遮着罩子,认出是吞云岛五鬼之一的金狐。她多少有些惊讶:“金狐?”
“朗木哥哥,”这时,溅了一身水的秦阿月比划着叫道,“我们刚才险些抓到好大一条鱼!”
男子朝她挥了挥手,向千娆道:“我现在叫朗木,朗朗乾坤之朗,——行将就木之木。”
“你为什么在这里?”千娆问。
“叶寒川不也在这里?我在这里又有什么奇怪?”
千娆下意识地一惊,思忖着如何能瞒住叶寒川的行踪,但朗木已先说道:“叶姑娘不用紧张,经过燕安庄园回燕楼一战,现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叶寒川在这里,又有谁敢贸然前来送死?”
千娆一想有理,苦笑了一下:“你虽在这里,消息却也灵通。”
“我是瞎了一只眼,又不曾耳聋,这样轰动武林的消息,怎能不听说?”
千娆黯然道:“现在,整个武林都恨不能将叶寒川碎尸万段吧?”
“这倒未必,”朗木说,“虽说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多过一半都在回燕楼丧了命,但对有些人来说,是喜闻乐见得很,倒也不是整个武林都恨上了他。”
一番话,说得千娆愈是神伤。她不愿再谈,说道:“我先告辞了。”
朗木站起了身,说:“我也该回吞云岛了,吞云鬼还是该回那种鬼地方。”
吞云岛?千娆站住了脚,突然想起妫姑子临死说过的一句话。
“姑娘若有何疑问,就走一趟吞云岛吧。”
吞云岛上有什么?
“你要回吞云岛?”她问。
“怎么,叶姑娘有兴趣?”
“带我一起去罢。”
“鬼岛一样的地方,”朗木好不奇怪,“你去做什么?”
“我去看看。”
朗木被逗笑了,说:“就算你不怕吞云岛,难道也不怕我害你吗?”
“害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叶寒川曾险些一掌打死了我,叶姑娘不会忘了吧?害你,至少能报这一掌之仇。”
“他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也是,叶寒川如今是众矢之的,与他撇清关系倒是明智得很。”
千娆听出他言外之意,不回言。
“就算害你于我没什么好处,”朗木又问,“带你去吞云岛又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给你酬劳,”千娆说,“只要你开价。”
朗木又笑了,诡谲的笑意在他的唇角氤氲不散。“好罢,”他说,“叶姑娘可要说话算话。——走罢。”他说着便往村外走去。
千娆看看正在溪水里玩得欢的秦家姐妹,问:“不跟她们说一声吗?”
“说什么?”朗木说,“溪水浅,她们淹不死。”
“至少道声别?”
“不用,她们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两人结伴而行,一路往东。朗木话不多,刚巧千娆也不想多说,两人一路无话,也没沾到任何麻烦,十分顺利就到达海滨,搭上了一艘正要出海的渔船。
渔船向来不愿靠近吞云岛海域,两人在傍晚时分放下小船,划到一座荒岛暂歇。
“先歇一晚,”朗木戏谑地看着吐得昏天黑地的千娆,说,“明日天亮出发,如果顺风顺水,三个时辰就能到达吞云岛。”
三个时辰?千娆抹抹嘴,问:“你们每次回岛,都这样折腾?”
“若是平日,我会说动船老大在吞云岛靠岸。”
说动?千娆想,恐怕是强迫吧。
“那你们如何出岛?”她问。
“出岛就看运气了,如果正巧碰上过往的航船,那就省许多力气。但如果运气不好,遇到风暴,那就吃许多苦头,可能连命也要丢在海上。”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回那鬼岛一样的地方?”
“等你到了岛上,”朗木说着用手捂住了右腰,“你就知道了。”
千娆注意到这些日子他总是去捂右腰,问:“你受伤了?”
朗木轻轻一笑:“怎么,叶姑娘关心我?”
“我还要靠你去吞云岛,不是吗?”
朗木将手放了下来,说:“我好得很,叶姑娘只管放心。”
他将船拖上岸,妥善掩藏在绿植中。
“如果明天一早醒来,”他说,“却发现船不见了,那真是这世上顶无趣的事情。”
他对这个荒岛很熟悉,带千娆到一个山洞歇息。千娆眼看天色迅速暗下来,如今只能与这金狐独处在这人迹罕至的孤岛,心下便有几分惶然。
“现在知道怕了?”朗木说。
千娆取出一枚药丸放在掌心中,说:“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你若要做什么,我立地死了便是。”
朗木嘲弄而又赞赏地笑了。“收起来罢,”他说,“叶姑娘放心,我现在没那个兴致。”
两人各占一角,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千娆被海浪声吵醒。她睁开眼,只见山洞外狂风大作。朗木站在洞口,说:“你我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风暴来了。好在你我现在不在海上,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什么时候能走?”
“短则一两天,长——就难说了。最糟的时候,我在这里困过三个月。”
“三个月?”
“放心,岛上有淡水,海滩就有食物,我们可以活很久。不过……”朗木又将手按在了右腰上,“还是早些走好。”
两人顶着风收集了一些淡水,在海岸采了些贝类。回到洞中,朗木生起了火,褪下了被海水打湿的衣衫。千娆早就好奇他右腰有什么,暗中看着。
却见他不止右腰,精瘦的背上也布满大大小小的旧伤痕迹,有些是烫痕,有些是割痕,更多的是鞭痕。右腰则是一丛紫红色斑疹,每片斑疹分成三瓣,红艳艳,紫幽幽,其间还布着些抓痕。
叫他难受的,显然就是这些斑疹。
“叶姑娘还要看到什么时候?”朗木背着身,戏谑地问。
“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多伤痕?”千娆问,“你是成天与人斗殴吗?”
“就算与人斗殴,”朗木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说,“若非碰到叶寒川,又怎能轻易受伤?这些都是我七岁以前,我娘留下的。——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更多。”
千娆好不意外,一时无言以对。
“叶姑娘不来烤烤火吗?”
千娆犹豫了一下,来到火堆旁坐了下来。“跟你娘比起来,”她说,“我娘对我还是不错。”
朗木看了看她,说:“叶姑娘这般天生丽质,你娘却不喜欢你吗?”
千娆摇了摇头,直言道:“我是个野种,所以我娘不喜欢我。你呢,你娘为什么不喜欢你?”
朗木有些意外地一笑,将眼罩摘了下来,坦然地在千娆面前睁开了双眼。千娆这才察觉,他的五官其实非常清秀,只是他的右眼瞳仁发白,看上去很有几分诡异。
千娆想起叶寒川来,想起叶寒川一眼乌黑,一眼金光的骇人模样。
她在朗木右眼前晃了晃手,问:“你这眼睛看得到吗?”
朗木摇了摇头,将眼罩重新戴了起来,说:“我天生白瞳,我爹在我出生不久就死了。村里指我不祥,我娘信以为真。她痛恨我,虐待我,我身上这些痕迹都是那时留下。”
千娆纵然已心如死灰,但设想到那些烫伤、割伤、鞭伤竟是被一个母亲施加到一个几岁的孩子身上,仍不由得揪心,问:“那你七岁以后,是……”
“七岁那年,我把那女人推下枯井,逃出村子,后来遇到妫姑子,是她将我带到了吞云岛。”
“她死了吗?”千娆问。
“有段时间我也很在意,”朗木说,“她究竟死了没有?但现在,这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