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轻巧地踩在砖砌的路牙上,他的脚比横面更宽,垫着脚尖蹦蹦跳跳的,左肩大理石白的皮肤在黑色布料下,时隐时现,有种小孩子踩平衡木的感觉。
几乎静止的树影下,全世界都哑然无声。
三三两两的人像分散又聚集在一起的老鼠,凑成一团不知在做什么,偶尔会抬起眼,用隐晦的目光打量独自漫步的我。
尽管我穿着大众款式的衣服,很显然这时候,我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子高中生。
这一刻也绝不是放学路上的偶然相遇。
“真人先生有考虑过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类吗?你看,人类社会是一座通宵达旦的巨大机器,道德和法律就是保证功率平稳输出的限制器。而维持机器运转所必须的,各式各样的零件,自然也就是所谓的‘社会人’了吧。”
“毫无疑问,它们都是以某种标准化流程,被人工制造出来的,非天性的东西。”
真人停止了顽童般的动作。
他用稍显锐利和困惑的语气询问:“小夜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咒灵的存在是错误的,既然是错误的,咒灵为什么会存在呢?”
“这是个逻辑陷阱哦,正确错误与否,与存在本身毫无关系,前者是主观评价,而后者则是客观事实。”我温声说。
“换而言之,咒灵是否存在,遵循的是【咒术】自身的规则,是任何主观臆断都无法违逆的。”
“至于错误,大概由于咒灵恰好是极端情感的融合,而极端一旦无限集中脱离控制,往往会导致极端的结果。”
轻轻地,在挑衅的边缘踩上一脚。
“从这个角度说,说咒灵的存在是错误的,一点也没错哦。”
“……哈。”
“小夜会认为我也是错误吗。”
辨不出喜怒的语气。
“真人先生会在意这个吗?”坦然自若。
真人的头发松软,又疏于打理,被他捻在指尖把玩:“凭心而论还是有点苦恼啊,毕竟平常难得有能聊得这么开心的时候。对我而言,小夜是能够补全灵魂的,唯一的朋友,要是观念不和导致决裂就太可惜了。”
“不需要理由地存在,也没有绝对的高低贵贱,如果上述为真,咒灵其实与人类很相似呢。”
我说:“当谈论人类,我是说人类……如果他不能理解道德、法律,仅仅是只具有人类的基因——的动物,那么他遵循的法则是属于野兽的。”
“可人类的群居特性决定了,芸芸众生只是互相勾连的石块组成的大片陆地。石头只是一整片图景的一块像素,没那么多生死仇恨,不需要严格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座由钢筋水泥筑成的钢铁森林里,生活其中的石头们,既不想吞噬同类,也不想被同类吞噬……那么,彼此之间为了相安无事,建立了共同的规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不合群的权利。”
“而这个特性导致了,只要看起来像人,行为也像人,人就很容易产生同理心,进而将对方看做自己的同类。”
“所以真人先生想要怎样的故事,其实取决于真人先生的选择不是吗?”
我循循善诱。
“至少对我来说,温柔友善的,对人类感兴趣的真人先生,与没有接到祓除诅咒任务的我,此时此刻并没有必须战斗的理由。”
“物竞天择是自然的法则,只有强大的个体才有资格不断复制基因,将基因传递下去。如果繁衍就是最大的自私,人类只是被自私基因控制,以满足其【存在】的载具罢了。”
“至于【灵魂】,则是名为□□的‘上帝’创造的高级社畜,只是被困在□□的囚徒。而灵魂却认为自己独一无二,不死不灭,凌驾于所有,不是很有意思吗!”
“……真人先生的存在证明了,人类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是可以被替代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大概现在心情,与真人先生非常相似吧。”
是无所谓。
颈边泛起一丝森森凉凉,由无间吹来的风,宛如红枫吹落叹息桥的遗憾。
激起的涟漪也很快消失。
诅咒的外在形态与人类的负面情绪呈现强烈的正相关。
套用现在氪金榜第一的商业设定,真人正是所谓的恶意拟人化。
他过于苍白病态的肤色,残忍纠缠的缝合线,果然还是会让人联想到……破布娃娃?
他本质上肯定是跟人类关联密切的诅咒。
恶意满满,又放浪形骸,极有可能直指人类本身。
正思考着。
耳边响起梅梅子的警告。
像是熊孩子突然朝路过的小动物踢了一脚,惊起鸡飞蛋打的叫骂。
我忽然发现自己整个陷入怀抱,并不是想象中的结实,而是如同陷入流沙那样无处着力的不妙的感觉。
真人的身体虚假,柔软……是比蠕动的饥饿,要更加难以描述的东西。
“果然,就算这样抱在怀里,也像不存在一样呢。”他朝着耳朵吹气,刺激得太阳穴猛地跳起来。
我抡起拳头狠狠砸向哪张怪异又漂亮的脸。
他的反应更快,几乎在我抬手的瞬间,就早有预谋地接住拳头。
“你不是人类吧。”
耳语入怀。
“但也不是我们这边的。”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的眼神冷了下来。
“我不会杀你的哦,绝对不会,跟丑陋的人类不同,你是需要特别对待的。”
“星野小夜,简直太棒了~跟我想象的一样。”
完全不明白他在一个人嗨什么。
而且这种触感,像是有透明的东西穿透皮囊,而后柔软的带着吸附性的东西挤压了进来。
像是要连根拔起一般,将血液脉络轻而易举地抓扯到一起,再像把玩发丝那样的捻开!——啧。
“真人先生,”我忍受着被窥探的怪异问:“你是什么诅咒?”
“我是从人对人的憎恶恐惧中,诞生的诅咒。”
“请放开我,真人先生。”
意识【偏离】了躯体。
说是俯瞰也不为过吧。
在深不见底的幽闭牢笼,隔着铁锈斑斑的大门,足以称得上疯狂的物质被牵引上来。
仿佛飞行那样远离,散步着名为【绝望】的病症。
“咒术师和诅咒是天敌,稍微来得有些晚了哦,真人先生。”
啊呀,这时候不应该笑吧。
忍不住呢。
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就像强行塞进人类躯壳的软体动物一样,可笑极了。
被抵在墙上。
灰尘和泥土的味道从背后攀爬过来。
他亲昵地握住指尖。
像尸体那样惨白的手,与有着浅粉色指甲,藤花一样柔软无力的手。
“你看,小夜,承认吧我们是一类人。我们才是真正的同伴。”
这也太讽刺了。
区区诅咒,你也配?
“我有办法让你的朋友恢复,只需要你陪我玩一个小小的游戏。”
他执拗地握住我的指尖。
自顾自地,像是要落下一个吻。
话音刚落,这家伙摇头自语说:“果然是不会答应的吧,你看起来并不是会特别在意普通人生死的类型。”
“如果你说的朋友是指那个胆小鬼的话。”
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了亮光。
“医生说,他的身体早就恢复健康了。说到底,他想要怎么对待自己的人生,跟我无关吧。”
我之所以每周去看望石黑就是为了钓鱼。
钩直饵咸,咸饵直钩,离水三尺。
但管用。
谁说猎物不可以成为猎人的?
“是这样没错,我学到的东西无数次告诉我,咒灵能够做到很多事情,我发自内心地不想让你不高兴,该怎么做好呢?”
他眼睛一亮。
“果然把那家店里的人都杀了才好。”
“那家店?”
“没错,就是你今天下午去过的,那家甜品店。”
带着恶意满满的兴奋。
他的目的大概是为了试探我的底线。
践踏他人很得意,控制别人很好玩,尤其是对方忍气吞声,还不好撕破脸的时候。
“真人先生的理由是?”
“这样的你,迫于压力,就会跟我一起走了吧。”
“这种理由太差劲了,你作为特级咒灵,难道没有自己的取材对象吗?”
“啊,原来是取材对象……换一个吧。”
“那样我会不高兴。我希望真人先生能够成为我的【好】朋友,而不是拖后腿的熊孩子。”我说。
“我已经可以自由外出了,不希望被某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被提高警报等级,然后继续跟五条悟呆在一起。”
“说的也是,五条悟确实比较麻烦,被抢先一步的感觉真是不爽。”
“没关系的,真人先生。”我温声说:“要是我突然消失了,我的取材对象,我的社交记录,以及大家对我的共同记忆……这些都是留给活人的遗物。”
他意识到什么,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我开始后悔了。”
“——真的。”
眼里的笑意,暧昧非常:“关于遗物,莫非小夜已经成竹在胸了吗?”
“是秘密哦。”微笑。
这狗东西蠢蠢欲动,满脸写着想给我搞事。为了避免不幸,我决定甩出一根胡萝卜作为安抚。
“看在你这么卖力讨好我的份上,你想要什么奖励?礼物后面是喜闻乐见的许愿环节。”
“噢,是好事情吗?我希望能拥有小夜。”
“……?”
有一说一,这种自我中心,外加恋爱脑的设定,有点眼熟。
凑得极近的鸳鸯眼像猫的瞳仁,又清澈又通明。
“我希望小夜能成为我的人,每天一起做快乐的事情~”
我抬手指了指天上:“不是想要星星,就是想要月亮。”
“喜欢不切实际的愿望,就取消你许愿的权利。”
“是这样的吗?”他说:“对了对了!作为交换,那就帮小夜抹除过去存在的破绽吧,这样足以证明我的诚意吧!”
自说自话还莫名其妙嗨起来了的感觉也很像。
难怪第一印象是【白毛】。啧。
——更不顺眼了。
“我没有破绽。”
人类不可能凭空出现,只要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
父母,出生的医院,街坊邻居……证明材料,还有共同记忆,最终形成长长的如同河流一样的脉络。
无源之处没有水流。
纸糊的玩意终究只是架子货,泡不得水,包不住火,一旦深究就会有存在有违和感的地方。
而且——
怎么说好呢?
“你太小看人类的自我说服能力了,就算把真相摆在面前,要是不符合期待的话,是完全可以视而不见的。”
很早以前,人们为了理解自然规律,往往会赋予自然之物并不存在的人格。
在古希腊有这么一个故事,北风与太阳想证明自己的强大,于是互相打赌让行人脱下衣服。
北风刮起猛烈的风,行人为了抵御寒冷,把衣服越裹越紧。太阳把阳光洒向大地,行人热得受不住,主动把衣服脱了下来。
这个故事说明太阳被北风高贵吗?
不。
说明了太阳和北风都是想薅人的衣服的辣鸡。
辣鸡pua的手段无非大棒加胡萝卜。
这时候只要坚决说不,对方就无计可施了。
对于喜欢玩弄人心的垃圾,智商低是原罪。
要当真了可能还会被鄙视,死缓变就地正法都是有可能的。
“作为奖励,我可以陪你玩游戏,至于成为真人先生的【伙伴】,没可能的,毕竟我被五条悟盯着脱不开身。”
我是咒术师的伙伴,而非真人的伙伴,请你务必理解其中的区别。
此时只有梅梅子跟我是一条心的,它太弱小了,除了卖萌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侧眼,片刻后指着旁边的游戏商店:“要玩galgame吗?”
展示给我看吧。
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想试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