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刘红杏嫁人后回门,是携了男人郑掌柜一块回来的,郑掌柜是开杂货铺的,海边的咸鱼,南边的甜山货,都能搞到,回门礼自然也带的不少。因此,刘红杏这一趟回门,十分的风光。说来也怪,刘红杏德性是挺丑,嫁了温温和和的郑掌柜后,竟也换了副小媳妇做派,羞答答的,人也平和许多,竟不似从前那般的张牙舞爪要吃人。怪不得她,自那张水生卷钱跑路,官太太梦醒,冷嘲热讽少不得,便是连家里人都不待见,刘红杏脾气好才是怪哉。如今嫁与郑掌柜,吃穿不愁,姓郑的又生疼她,刘红杏活得十分舒心,心情放宽,脾气自是坏不到哪去。“呦,红杏回来了!”
母金刚许氏从不管旁人死活,待女儿却是真的好,刘红杏一进门,便拉着姑娘的手,问东问西,一刻不停。朱老太太则是去看郑掌柜手上拎着的回门礼,东翻翻西捡捡,礼确实送的不薄,这才翻出个笑脸恭维孙女有福气嫁了这么个主儿。刘万金见自家姑娘比以往要白胖体面了,晓得刘红杏过得好,也倒没说话,冲郑掌柜一点头,算作打过招呼。众人一番寒暄过后,便进了屋。刘红杏这才查觉她爹她奶奶一双眼睛全是血丝,红的跟兔子似的,神色也萎靡的很,心生奇怪,不由发问:“爹,奶,这是咋了?咋红着一双眼睛?”
刘万金叹出口气来,一挥手,道:“甭提了,一到夜里便来群花子,围着咱家这房子连夜的唱数来宝,这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咱家人都快熬死了!”
“你爹你奶天天没睡好!”
许氏补充,乐呵呵的笑着:“也不晓得开罪了哪尊神!惹了这么帮瘟神来!”
话罢,刘万金看了眼许氏,内心一片苍凉——全家人都被吵得没法睡,就她一个人仰面躺在炕上,撅着嘴,呼噜打的震天!“呦,那可不成!跟帮叫花子讲不了理,要什么便给什么,破财消灾,如了意,自会走的。”
边上的郑掌柜插了一句,本是好意提醒。刘万金却听得不是滋味:破财消灾说的容易,就这点子家底,拿他的钱便是割他的肉!“女婿也是不差钱的主儿。”
朱老太太一张老脸笑成朵皱巴巴的霜菊:“不如替岳家摆平这档子事?”
逢年节送些银钱来接济娘家是可行的,若要将人裹进去,那是万万不成。刘红杏学乖了,晓得娘家不靠谱,是全心向着夫家,不待郑掌柜有所表示,张口便道:“他哪有这本事,那些叫花子可不讲理!”
一句话便堵死了,毕竟是嫁出去的,朱老太太也不敢明说,只勾着小脑袋,低声咒骂一句:“胳膊肘朝外拐的赔钱货!”
“我去灶房帮忙烧饭。”
刘红杏全当没听见,也不计较——奶眼里向来只有带把儿的哥!将来也是哥给她养老。进了灶房,新媳妇王氏正在忙着烧饭炒菜,刘红杏往锅边一探脑袋,饭不过是苞米饭,菜也只有白菜叶,想来便是今日饭食。又抬头望望梁上挂着的丈夫拿来的回门礼,腊鸡咸鱼都有。王氏很会做人,也会见风使舵,干起活来大开大合,嘴巴也甜讨老太太喜欢,此刻见刘红杏进来,眼珠子一转,便佯装肚子疼,急急奔去茅房,摊子全撂给小姑姐,自个颠颠的跑到外头躲懒去。刘红杏出嫁或是在家,皆没做过灶房里的活计,让她接事,她哪里应付的过来?慌脚乱手的东刨西翻,菜没下锅炒熟,却是教她在灶房里翻出一碗黄澄澄,热乎乎的鸡蛋羹来。刘红杏一早出门,肚里垫的食早没了,这又是在家里,便将鸡蛋羹端出来,拿了勺子挖着吃。等王氏偷懒回来时正好撞上这一幕,那鸡蛋可是她给自个开的小灶!在刘家大房吃不着,喝不着,仅是几个鸡蛋也能教人疼出血来——花了她三个大子呢!王氏气得一下炸了毛,张口便骂:“凭的馋嘴,连碗鸡蛋羹放在那都要偷摸着吃了!”
刘家大房是真穷,大人没油水还能活,肚里的冤家可不答应,王氏就靠着手里一点私房度日,隔三差五的,偷着摸着买个鸡蛋吃吃。好容易蒸了碗蛋羹,好端端的摆在那,等着回头来吃,哪想一进屋便瞧见嫁出去的刘红杏撅着腚在那吃的挺香,凭的叫人火气!一时间,难听话全都甩出来了,王氏叉着腰,连连不休:“不要脸,连个鸡蛋羹你都偷!我当嫁了个甚有钱人家,怎地连个鸡蛋羹都没见过!”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刘红杏也不是太馋的人,本还有几分愧疚,可转眼便被骂了个劈头盖脸,狗血淋头。她不是甚善男信女,登时火得没边,将碗一放,怒道:“你说啥呢!再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你来呀!难不成我还怕你!”
王氏叫嚣,她有底牌,可不怕个嫁了人的小姑姐。刘红杏一听,当场就要上来撕王氏。正要动手之际,听到动静的朱老太太杀来,阴沉着一张老脸,来回扫了眼自家孙女和孙媳,愠怒道:“这是闹啥?人郑掌柜还在外边,怕是嫌不够丢人!”
王氏见状,见风使舵,凭的机灵,她立马往朱老太太身边靠,一指刘红杏,呜咽咽的泣诉:“奶,红杏她偷嘴,吃了我的鸡蛋!”
朱老太太一听,罪魁祸首是孙女,本想训一顿刘红杏,可她察觉了不对劲,老脸阴沉沉的转向王氏:“咱家又没养鸡,你哪来的钱买鸡蛋?”
这钱嘛,是王氏先前逃难偷摸攒的,说实在的,她不敢往出露,凭着刘家的尿性,没娘家没撑腰,明抢了她,她也不敢说啥!有如刀架在脖子上,王氏却是微微一笑,摸摸肚皮,眉头紧皱,委屈万分,是个做作模样:“奶,我可怀上身子了!”
一个晴天惊雷甩了下来。朱老太太再顾不得鸡蛋的事,混浊老眼瞪的溜圆,愕然出声:“啥?你有身子了?”
“有了,快两个月。”
王氏乖巧的一点头,十分温良,朱老太太再低头一看她肚子,微微凸起,正是个大肚子。飞来喜讯,朱老太太乐简直没边了,咧着张没牙的瘪嘴,笑成了朵半枯的菊花:“哈哈哈,老刘家有后了!有后了!”
随即,老太婆想起鸡蛋的事,劈头盖脸的训起刘红杏来:“我说你个馋嘴的东西!你嫂子有娃娃了,你还跟你嫂子抢嘴,还要不要脸了!我跟你讲,要是你小侄子出事了,我撕了你的大胯。”
总之,刘红杏回门一次,备足了厚礼,还挨了好一通臭骂,气得她饭也不吃了,拉着就丈夫走人,便是逢年过节也不愿再回来。而朱老太太还沉浸在刘家有后的喜悦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