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酒?”
声音传来,许仙提笔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僵了一下。
一阵穿堂风吹过,少了些许凉意,让人有股如沐春风的感觉。
一位浑身湿漉漉的白衫中年人,站在门外,单手倚着门框,埋头拧袖口的水。
再抬头,
对方嘴角挂着温醇的笑意。
他特意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斯文儒雅,腰间挂着一柄更不起眼的古朴长剑。
许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本想着婉拒对方,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口。
雨夜本身就诡异,加之对方又淋着雨过来的陌生面孔,许仙不得不防备。
但见对方品行端庄,应该不是什么心怀不轨的人。
对方笑了起来,“挑这个雨夜,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他要了一壶酒。
镇子上特有的春风酿,也是许家酒馆的招牌。
“这里的春风酿,味道很特别,在别的……地方喝不到,总是让人怀念。”
挽起袖口,取出一枚碎银,以二指推到远离自己的那一侧。
“再加一碟小菜。”
而后,他开始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许仙。
经营多年,让许仙对细节犹为敏感,仅凭碎银落在桌面的声音,大概就能断定出份量。
“用不了那么多银子。”
许仙说完,继续埋头写字。
中年儒生微微一笑。
碎花裙的圆脸丫头,端着酒壶盐水花生送到桌上,一溜烟跑回来。
吃力爬上柜台的凳子,整个头才露出台面,索性下巴搭在上面,双手双脚在下面摇晃着。
“少爷的字越来越好看了!”
少女拍手叫好,桌子下的双腿随之荡漾起来。
中年儒生忍俊不禁,端着酒壶缓缓走来,看了一眼,自顾道,“状如鸡爪,形如龟爬,真真是仓颉为之流泪,夫子为之上吊。”
“呀,原来你也懂写字?”
沈鲤眯眼而笑。
“嗯……略懂一二。”
“在我们镇子上,会写字的人还真不多,属我家少爷写得极好!”少女拍了拍手,伸出大拇指,“眼光真不赖!”
许仙黑着脸,“差不多得了啊。”
中年儒生哈哈一笑,突然想起来自我介绍,“我叫李牧,小孤山剑场的主人,你们眼中的外乡人。”
“许仙。”
小丫头生怕错过,红着脸急忙道,“我叫沈鲤!”
小孤山剑场。
许仙其实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镇子十分封闭,这些年多半都是熟面孔,唯独半年前,突然涌入一大批外乡人,仅仅半旬的时间就一走而空。
平心而论,许仙对于这些外乡人感官并不好。
上次是因为有外乡人醉酒和镇子上仙坊的红牌闹事,一群外乡人联手把仙坊夷为平地,仙坊的大掌柜被打得半死,里面的龟公歌姬尽数死绝。
听说当初最先动手的那位外乡人,是个俊美姑娘,就自称来自小孤山剑场,脾气刚烈。
后来,那群外来人才被镇子上的人赶了出去,互有死伤。
许仙等再去仙坊那边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的景象。
事后听说,仅仅是因为仙坊清伶三言两语的事情惹恼了那位小孤山剑场的少女,才导致双方大打出手,最终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仙坊没了,对于许仙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生意兴许会好上一些。
随着仙坊倒塌,镇子上除了排名第二的红烛楼外,卖酒的地方除了许仙的春风酿,也就只剩下临街的一家小酒馆。
那家的酒味道不咋地,名字倒也诱人,叫徐娘酒。
大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意思。
红烛楼酒水太贵,毕竟是风月场所,进门就得几两银子起步,酒水好归好,可都是搭售的,不点几个清伶陪酒,人家还不卖。
临街的徐娘酒虽说味道寡淡,掺水也不少,但胜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徐夫人,每次都亲自沽酒。
徐夫人四十岁出头的年纪,许仙和她打过不少次照面,身材丰腴,该凸该翘的地方,一样不少。
每次笑意盈盈的沽酒弯腰刻意泄露的春景,就足以让那些囊中羞涩的光棍汉们心甘情愿掏空腰包买醉。
年轻人闲来无事,也爱去徐家酒馆喝喝酒听着光棍汉子们开黄腔。
心满意足走出酒馆,也会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句,‘老嫂子很有味道!’
许仙思忖,要不要把酒水降降价,趁着才开春,五君山有酿酒的草药野果,也顺便积攒一些来年的本钱。
今年卖去年封缸的存货,是许仙这些年的原则,宁可不卖也不能断货。
许仙打算,等雨停后再去山里采集一些草药,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草药不生,没了那几味至关重要的草药,许家的春风酿也就名不副实了。
“上次来,还是一对夫妻在经营这里。”
李牧的话,把许仙思绪拉了回来。
“我爹娘。”许仙轻声,神情有些低落。
“他们人呢?”
许仙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是否还活着。
只模糊记得,在他十二岁那年的某个雨夜里,爹娘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从那之后,就杳无音讯。
许仙一个人经营起来这家酒馆,起初只有一个老伙计,而后又收留了小丫头沈鲤,就一直到现在。
“抱歉。”
李牧说完,埋头喝酒。
门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酒馆的房子仿佛密集炸响的天雷一起颤抖。
“少爷,水越来越大了!”
粉裙沈鲤喜欢搬一张凳子,坐在门口看雨。
白藕双腿还够不着地面,随着裙子左右摇摆,常常杵着下巴发呆,小小的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要不要关上门呀?”
许仙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门前,眉头拧在一起。
水,大的有些反常,不是什么好兆头。
“先不用关门。”
许仙神情有些担忧,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商湖又得发大水了。”
商湖是一座西边大山里的湖泊,一面贴着五君山,一望无际。
五君山已经高耸入云了,可这座商湖,更大,哪怕是几座五君山都能装得进去。
许仙进山这么多年,五君山算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了,至于更远处的几座无名参天大山就没去过,因为来回得算计好天黑之前回来,很吃体力,来回走一趟五君山,时间就很仓促,哪怕去时路上耽搁一时半刻,许仙也会毫不犹豫的取消行程,掉头回家。
三年前的那场大雨,商湖大水泛滥,漫出来的水都淹过了镇子里的石桥,许仙的父母被喊出门一同治水去,自此没了下落。
每次湖水泛滥,下游的镇子势必会遭殃,淹死不少人。
李牧放下酒杯筷子,转身对着许仙,两人都恰好在门口,能清晰见到门外逐渐高涨的水位。
“这些年,发过不少大水?”
李牧问道。
许仙摇了摇头,“打我有记忆来,一共经历过两次。”
一次许仙的父母没了音讯,另一次,他事后进山寻父母,路上捡到了丫头沈鲤。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足够频繁了。
镇子上人都认为是商湖里的东西在‘顺水走江’,才掀起的风浪。
每次发大水闹水灾后,大户人家就会牵头凑钱,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山,带着牛羊等祭祀用品,投入商湖之中,寄希望以此来安抚走江的妖物。
有人说商湖里面藏着一头锅盖大小的老鼋,也有人信誓旦旦说是一条水缸粗细的大水蛇在兴风作浪,还有什么山神老爷动了怒之类的……
许仙这些年进山采酿酒的材料,都会路过商湖。
不过,
他从未见到那神乎其神的妖怪,至于山神老爷……即便真有也不会主动现身让他看到,更不知镇子上的那些亲眼目睹过的传闻又是从何而起。
整个商湖,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连鱼虾等活物都看不见影子,更别说其他了。
李牧认真问道,“那你认为,究竟为何才会发洪水?”
许仙想了想,“大概真有山神老爷吧。”
“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要不,我替你去看看,回来之后告诉你,商湖里面有什么?”
顿了顿,继续道,“我猜,里面应该什么都没有。”
许仙面露难色。
李牧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一只手蘸着酒,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许仙歪头看了一眼,字写的很好看,丰筋多力、飘逸出尘且不刻板。
写的是‘人间犹有春风在’。
李牧抬头微笑道,“我这把配剑,名叫趁春风。”
“少年就应该趁春风。”
“你,不也是少年吗?”
许仙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字在李牧面前委实有些上不了台面,且当不起‘少年’这两个字。
李牧神情恍惚,追忆起来,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字还没你写的好呢,哪怕是在学堂上,也只竟会闯祸,哪怕到了先生临走前,也只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反倒是先生教给我的道理,都没怎么学会,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后悔。”
“好在那个时候,我的先生脾气很好,哪怕是我犯了大的错,捅了天大的篓子,先生都不会太为难……”
李牧感慨,语气低落,“遇上这样的好先生,当学生的也是三生有幸,可惜对于先生来说,我李牧却未必是那个值得他骄傲的学生,到了现在,我都没将先生的学识全部吃透。”
许仙认真道,“李牧先生能加入小孤山剑场,就已经足以值得你的先生骄傲……了吧?”
李牧闻言,勉强一笑。
“小孤山剑场,是我建的。”
许仙张大嘴,神情愕然。
小孤山剑场,他并不清楚多少,唯独在上次仙坊闹事的时候,从别人口中零星听过几句,到底是个高不可攀的仙家道场,许仙也不敢妄自揣测。
但既然李牧先生能一手开辟出一座剑场,自然而然也被许仙划入了‘大人物’的行列,至于有多大,那就不得而知。
不过,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口气大上天说话不着调的大有人在,许仙也只半信半疑。
李牧笑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又认真道,“许仙,这座天下真的很有趣,不如走一遭?”
许仙认真点头,深以为然。
李牧低头喝酒,沈鲤坐在板凳上双手托着脑袋打瞌睡,裙子也不摆动了。许仙则是盯着他留在桌子上的那句蘸酒写的‘人间犹有春风在’,看着痕迹逐渐干涸,最终消失不见。
片刻后,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也打烊?”
李牧起身要离去。
许仙见到桌子角上的一块碎银,落下他的那柄‘趁春风’,许仙追上对方,“李牧先生,银子给多了,还有剑。”
对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许仙,认真道,
“我有个小师弟,再过……一年左右,会在此地,到时候希望把这柄剑交给他。”
“这个镇子,前前后后我已经来过三次了,都还没有等到他,这次……嗯不能再等了,就先把剑留在你这里,等他来取。”
对方眨了眨眼,询问许仙的态度,补充一句,“多出来的碎银,算是你的酬劳,怎么样?”
许仙没有着急应承下来,想了想问道,“李牧先生的小师弟,会来吗?”
“应该会……”
“如果一年没来呢,我该怎么把剑还给你?”
对方想了想,笑道,“那就再等两年,三年之内,他一定会出现。”
“好。”
许仙点头,接下那柄剑,挂在显眼的位置。
“这雨真大。”
李牧站在门前感慨起来,喃喃自语起来,“这么多年,好在遇到一件足以开心的事,知道了你的名字。”
“先生,你是外地人,兴许还不清楚本地的规矩。”
许仙神情认真,“天黑莫出门!”
中年人微微一笑,“我知道。”
沈鲤低头嘀咕,“晚上出门,容易出意外。”
许仙深表赞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
“这么大的雨……要不,把你的伞借给我?”
许仙沉思片刻,轻轻摇头,“先生,不是我不想借你伞,而是因为这把伞是爹娘遗物…”
李牧点了点头,“我觉得这雨没什么可怕的,你也可以尝试着出来走走?其实没那么吓人。”
许仙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这些年来,不少人想要骗他夜晚走出门,相反,他为此吃过不少大苦头,差点丢了性命。
后撤一步,语气明显转冷,“还是算了吧。”
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点了点头,“也好。”
中年儒生摆了摆手,回头望了一眼许仙,而后一头扎进了雨幕之中。
送走青衫儒生,许仙欲要关门打烊。
就在这个时候,
门外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老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