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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走进那座土夯的城中,沿着街铺路来回走了一趟,没着急走进某家铺子。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走出镇子,往日听镇子上出去过的人说外面哪怕吃碗面都是笔不菲的开销。
许仙默默丈量着这座城镇,来回走一趟,走了半程没走完,心中约莫有数。
这座城镇在地图上没标注名字,城外也没挂匾额,不过许仙还是从几家店铺的木招牌上找到了些许端倪。
‘上柳’。
他一时半会儿也猜不透这个名字里会有什么渊源和历史。
城镇不算小,至少要比许仙的镇子大上很多,建在平畴之地,看起来也要比他的家乡爽目利索很多。
也难怪家乡里的人,一门心思想要搬出去。
不过小师姐也说过,卖了宅子搬出镇子的人,就不会再受祖德蒙阴,是福是祸,也就两说了。
一条街道的店铺,人并不多,许仙猜大概是临近晌午的原因。
他站在几家馆子前杵了好久,观察进出人的穿着打扮,往往那些一身福态人去的馆子,许仙就不再动念头了。
他出来时,也不过带了二十多两银子,外加小师姐给的二十枚神仙钱,神仙钱许仙暂时不打算动,二十两银子他现在还没概念能花多长时间。
等了片刻,许仙动身进了一家馆子。
是家夫妻店,岁数不小的妇人在前堂忙活着,掌柜的在隔着一面墙的后厨。
许仙看了看墙上的肉食价格,又点了一碗面。
妇人看他面生,笑着让许仙耐心等一下,而后又转头招呼那些常年来的老主顾。
“秦娘,你那闺女最近怎么没着面?”
坐在许仙隔壁的年轻人笑着问道。
年轻人年纪约莫也就比许仙大个两三岁,这个年纪约莫也到了成家的时候。
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腰口挂着一枚乳白沁杂色的玉石,雕琢打磨也粗糙,面前的桌子上还拍着一把铁剑,竹鞘。
被称一声秦娘的妇人白了一眼,怎看不出对方的心思,但也不好意思说破拆穿,这个镇子上的姓柳的年轻人,隔三差五来店吃东西,别的事情不干,就只盯着她家那十六七岁的闺女傻笑。
柳姓氏,百年前本是下柳的大姓,后来不知怎么就落魄了,若换做是以前,这个年轻人还真算对上是公子哥儿,要是能看上自家闺女,别说媒人提着礼品上门了,秦娘自己就请着媒人去登他家的门。
谁又愿意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送去遭罪?
秦娘只是道,“我家那闺女吃不来苦,这才在店里搭手没几天而已,就遭罪不了跑出去了,谁知道她疯到哪里去了呢。”
说话之间,一墙之隔的后厨里传来一声男人的叹息。
秦娘面色微微一变。
柳姓年轻人只是笑了笑,捏着小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起来。
许仙几口把碗里的东西扒拉到了肚里,转而问起来肉食的价格,“秦夫人,这肉食要买得多,能不能便宜一些?”
秦娘闻言,笑道,“就是挣个辛苦钱的生意罢了,那一大碗面条也就要你两个铜板,再便宜可就要赔本咯。”
“你要是能买四斤往上,给你抹个零头,如何?”
许仙点了点头,要了五斤肉,外加一些干粮,现在天冷了,能存放几天,要别的时候他可不敢这样。
秦娘带着包好的肉送了过来,笑容满面,问道,“小先生面生,应是别的地方过来的吧?”
许仙点了点头,没说自己从何而来。
妇人道,“前几日镇子上的外乡人明显多了不少,出手都阔绰,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可惜咱家的馆子品味太差,没挣得上这份钱。”
“这几天,我看到许多人拖家带口出来,前几天还有一家子坐着牛车拉着大包小包打算落户在镇子上,四处打听租个铺子店门得多少钱,听当家管事的女人说,他们家打算在上柳开个酒铺,后来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是因为租金太贵还是镇子上卖酒的太多……”
许仙不动声色附和笑了一声。
心里也大概明白过来,妇人说的那一家子应该是徐家一家三口无疑。
其实来上柳镇一路上,许仙就在心里默默数着酒铺的数量,约莫有七八家之多。他不用进店品尝,闻就能闻出来品质如何,至少要比徐家的好上一截。
徐家若在此落脚,根本站不住的。
想来,他们应该已经离开此地了。
她突然问道,“听说大山里面那个镇子里闹妖,那些外乡人都是来杀妖的,也不知道真假。”
没等许仙开口,一旁听着的柳姓年轻人开口道,“是真的。”
妇人讶了一声,扭头问道,“你咋知道的?”
柳姓年轻人面色痛苦一闪而没,避重就轻道,“我遇到一行人,和他们闲聊之中得到的消息。”
妇人道,“是那两个金童玉女一样的道士道姑?”
年轻人沉吟了片刻,缓缓点头。
妇人恍然,“那两个年轻人在镇上走了一路,也不知吸引了多少眼神,我家闺女偷偷跟着看了一路,回家就跟我说要去山上修道。也不知道脑子什么地方打错了弦,安安分分的日子不过,非得想那些有的没的。”
柳姓年轻人笑了笑。
妇人唉声叹气起来,他两口子最近就在愁这件事。
闺女偷偷白天跑出去,和他们说是找个在份谋生的事情,是在镇子某户富贵人家打杂,可他们两口子生怕闺女是被人骗了出去,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山上神仙哪能要她这种啊?
哪有干一天杂役累活晚上回来还神采奕奕的?
夫妇两个现在一是怕闺女被人骗了,二是担心闺女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怕不是外面有什么相好的,又不敢回家说,所以才白天出去鬼混。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传出去名声都不会好。
柳姓年轻人默不作声许久,他突然开口道,“秦娘,前几日,我见到秦瑶了,在镇子外的荒地里……”
话没说完,就被妇人给厉声打断了,“柳砚,你在瞎说什么?别败坏我家闺女的名声!”
她一把夺过去柳姓年轻人面前没吃完的饭碗,算是捅破了窗户纸,“我家闺女长得是不出彩,但配你柳砚也绰绰有余,哪怕我们老两口不同意,也犯不上抹黑我闺女名声,她才多大的年纪啊,你就在外面传这种瞎话,是不是想让她以后嫁不出去,到头来便宜你?”
馆子里的人多眼杂,但凡是漏出去一星半点瞎话,都能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
“你不就是欺负我们是外乡来的,还没站稳脚跟吗?”
妇人说着,抹了一把眼泪。
柳砚叹了一口气,一脸苦笑。
上柳镇,柳姓乃是大户,人数也占了绝大多数,除了柳姓之外的大多数姓氏,实则都是百余年来搬迁到此地的。
实则,他的名字,应该叫做‘上柳砚’,祖上手里握着镇子上的大多数土地宅子,后来他家遭遇大变,家财也就慢慢散空了,‘上柳’也就改成了‘柳’。
事情说来话长。
说来也可笑,祖上万贯家财哪有几十年间就消耗一空的道理?
几十年时间里,只剩下一栋家徒四壁的大宅子,维系着面子上的体面。
事实上这些钱都花费在了请人堪舆风水捉妖镇邪一事上。
柳家祖上也不知道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气数一天不如一天,柳家不管男女,没一个能活过四十岁的,不出暴毙就是身染恶疾,柳砚的爹就在上半年染了恶疾,不消半旬,就咽了气。
她娘如今年纪也快四十了,要是再死,柳砚可就真成了孤儿了。
为此,她娘万般无奈之下,才打起了秦家闺女的主意,想着赶紧娶回家门,留个一儿半女。
平心而论,柳砚谈不上多看得上眼秦瑶,但孝字面前,也只好硬着头皮来秦家试探一下。
不过,就在几日之前,他在镇子外的荒郊野岭里,确实是看到秦瑶独自一人抹着眼泪,失魂落魄的走着。
为了驱邪祟一事。
柳家前前后后请来了不少奇人异士,砸了不少钱财,愣是没什么成色。柳家的邪祟仿佛抓不完一样,就好比他曾亲眼见到一个花费了几十两银子请来的老道士,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把血红色的妖祟封印在一片黄纸符里,老道士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说这次邪祟算是彻底清除赶紧掉了,柳家日后保准太平无事。
可就在送走老道士两旬后,柳砚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爹咽了气。
这些话,柳砚都不敢为外人道。
镇子上流言蜚语都在说,他家祖上作孽太多,才遭受的报应,这些话他都听在心中,但也无可奈何。
他私下里认为,秦瑶大概也是遇到了邪祟,才会行为举止如此怪异。
只不过,一时忘记了场合,说错了话,才会让秦娘反应过激。
被夺走饭碗,柳砚还是掏出铜板付了账,他失魂落魄的起身。
秦瑶的媒事,算是彻底告吹了。
秦娘插着腰,恶狠狠的瞪着年轻人离去,转过身来,泪水涟涟的抹了一把眼眶。
“这都造了什么孽啊……”
她心中打定主意,等闺女晚上回来,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先,然后禁足家里十天半个月的,一个还没出阁的闺女就成天出去疯,最后落人舌柄,一点不把自己的清誉名声当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许仙突然开口问道,“秦夫人,这个公子什么来头?”
秦娘一边收拾着吃完的碗筷,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忙活的时候熬过去了,她也就有了闲聊的空当。
妇人将听来的‘上柳’姓氏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后厨忙活的掌柜的也走了出来,安安静静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喝着小酒儿。
妇人剜了一眼喝酒的男人,当着客人的面也就没骂出口,她叹了口气道,“上柳家以为自己把邪祟的事情瞒得很好,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镇子上早就传开了,只是不好意思当着他们一家人面说出去罢了。”
许仙点了点头,“情理之中。”
妇人唉声叹气,“其实柳砚这个年轻人还不错,品行端庄,也会识文断字,这一点要比我闺女强上不少,我嘴上虽说因为他家穷苦才不把闺女给他,无非是找个说辞罢了。可实际上,还是因为他家人都活不过四十岁这个原因,我闺女要是嫁过去,也就成了柳家人了,只怕也得四十岁就莫名其妙死了。”
说到此处,她压低声音,“说个更稀奇的事情,柳家死的人,多半都在当年生辰那天,谁还敢说不是妖邪作祟?”
许仙面露讶色。
他听着妇人说这些稀奇事,事实上也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不过好在,许仙在镇子上见识过更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眼下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多少有些古怪,可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古怪在什么地方。
许仙想了片刻,问道,“秦夫人,镇子以前只有‘上柳’这一个大户吗?”
妇人点头,“要不然镇子也不能改名叫做‘上柳’,改名那会儿,上柳姓氏一家独大,镇子上多数人都给他家干苦力卖命。”
“镇子上不是还有别的柳姓吗?”
许仙可是听妇人亲口说的,镇子上绝大多数都姓柳。
按理说,上柳姓氏和柳姓氏之间,应该多少有些渊源。
夫人坐在许仙对面,“要不因为小先生你是外乡人,有些话都不方便和你说。”
她冷笑一声,“上柳姓氏有钱了之后,就玩起了天潢贵胄那一套,给他家卖命的,就赐姓柳。上柳上柳,意思就是从姓氏就压所有人一头。也幸好他们家祖上还多少存点良心,没赐姓‘下柳’。”
许仙闻言哑然失笑。
下柳,下流。
这可不是什么好姓。
当然,无疑是僭越的举动。
“后来事情传到了上一级衙门,上柳打点了不少钱财,这才把事情给压下来,要不然被报送朝廷,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许仙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他大概琢磨出了些许端倪。
小师姐曾说过,精魅邪祟,只要不成气候的,多半都不敢见人。
譬如暂存在县尉陈灵官手中的那尊鼎炉中的精魅,就是人畜无害的模样,也做不起来乱。
上柳镇并不大,即便柳砚祖上再有钱,也不见得能被成了大气候的邪祟盯上,当然也有例外,许仙只是心中存疑而已。
好比搬财小鬼那种,夜里入室,也只是搬走部分财物。
再者……柳砚家祖上的财产,可并非是被邪祟占为己有了,相反,都花费在了请人驱邪捉妖一事上。
这就很奇怪……
许仙突然问道,“镇子附近应该不止一个道观吧?”
妇人闻言摇头,“道观只有一个,在镇子外几里外的一座山上。”
许仙有些惊诧。
对方继续道,“不过,除了道观之外,这些年多了不少云游道士什么的,反正这些人都被请去柳家捉妖驱邪,你说怪不怪,每次都能捉到,但每次都捉不干净。”
“镇子上都说,他柳家祖宅坐落在鬼坑里去了,以往运势好,能压得住宅子下的邪祟,现在走下坡路了,就压不住了,才老是遇到这种事情。”
许仙点了点头,“秦夫人,你相信有邪祟鬼魅吗?”
妇人笑了起来,“这要换做是以前,肯定是不信的,现在反而相信了一些。不过嘛,这些年我可从来没遇到,心里又不怎么信。”
许仙笑了笑,起身付账,又问了妇人往西边走还有没有官道可走。
得到的答复是,北边有官道,走个几十里地还能遇到下一个镇子,往西可就没有好路走了。
许仙道谢之后,正欲离开,这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走来一位丰腴美妇人。
丰腴美妇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穿着一身黑衣,肩头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袍,右侧袖口分别以细小的金丝线纹了两枚不起眼的铜钱花纹。
女人年纪不大,约莫也就三十岁出头,兴许是因为不喜装扮的缘故,面颊上没涂抹过水粉,能看出几分皱纹。
许仙注意到,女人手中提着的东西,一枚青竹打造的竹笼子。
八根立柱子,里面缭绕着朦胧的烟雾,看不清楚里面的景象,不过在笼子的四檐上,分别挂着一枚大晋市面上流通的铜钱。
许仙下意识警觉起来。
这种制式的竹笼子,他曾在镇子上见到过。
那位在河边上遇到的胖道士,他手中提着的笼子,便是和丰腴美妇手中的大差不差,不同的地方在于,胖道士的竹笼子只有四根立柱且里面装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而对方的则是八根立柱,里面空空如也。
坐在门口的掌柜的忍不住多打量了丰腴美妇一眼,再看到对方胸前袒出小半雪白之后,急忙低下头,把酒壶放在一旁,默不作声去了后厨。
秦娘在自家汉子路过身旁的时候狠狠地剜了一眼,低声骂道,“瞧你那德行。”
而后笑眯眯问道,“这位姑娘,要吃点什么?”
丰腴美妇打量了一眼以木炭写在墙壁上的菜单之后,要了一斤熟肉,一壶酒。
许仙已经踏出门站在店门口,便听到嗓音清脆的丰腴美妇开口问秦娘,“太平观在什么地方?”
秦娘回应道,“往西边走几里地,有座小山头,就是太平观了。”
“怎么,你们这些外乡人都对太平观感兴趣?我在镇子上住了这么多年,可从不觉得那个小道观有什么灵验的地方,求子求了十几年,到头来,钱没少花,可肚子就是没什么动静。”秦娘笑着说道。
即便到了她这个年纪,心里还是巴不得再生个带把儿的传宗接代,可两人折腾了十几年,道观也求了,各种什么抹醋抹油的偏方都试过,肚皮就是没一点动静,久而久之,也就不再相信太平观了。
“还有人问你打听过?”丰腴美妇问道。
秦娘瞥了一眼还没离去的许仙,笑了笑,也就翻过篇去。
丰腴女人打量着许仙逐渐消失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仙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缓缓走着,心里在琢磨着‘太平观’这个名字。
他还记得镇子上的老人提起河道上的‘太平桥’时候,说过太平观这个名字。
说是太平桥乃是当年太平道观的天师敕令修筑,老爷们筹集善款出人出力,到如今已有百多个年头等等。
其实,后来许仙才明白过来,太平桥根本就不是太平官天师敕令修筑的,至于年头,也要远不止百多年,至少几千年了……
不过,他心中也好奇,镇子外太平观怎么会和太平桥扯上关系的。
他一路朝着镇子西边走去,上柳镇坐落也很奇怪,坐西朝东,往往城镇都是坐北朝南的方向。
青石路修得很平整,不输给簪花巷的那条路。
许仙一路走到了镇子西头,眼见到了泥夯的城墙边上,这才看到一个没门的小城门。
城门边上,则是一栋比起簪花巷大户宅子占地还要大上许多的宅子。
同样是白灰涂抹在筑墙的石条上,白灰因为年久太远的缘故,整体泛着一股青灰色,部分地方已经剥落下来,露出了其中的青色石头。
但看得出来,当年修筑的时候花费了不少真金白银。
宅子连片的屋顶,有几处已经塌陷,青砖墨瓦落在墙头内,屋顶瓦片之间也稀稀拉拉长着几株杂草。
这栋宅子,应该就是上柳家。
许仙之所以特意过来看一眼,大抵是心里同情柳砚的遭遇。
心里大概能猜测出上柳家的遭遇多半不是邪祟精魅,而是人祸。但许仙如今却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觉得还是有必要将自己内心的揣测,告知柳砚。
他沿着白灰墙壁折到了一处巷子里,上柳家的祖宅外墙很高,约莫有三丈墙头。
许仙来到正门,发现大门紧锁,木门也朽了一半,锁口不知道多少年不曾插入钥匙。
在更远处,又凿了个稍小一些的侧门。
许仙上前,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