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究竟是被颜玉扛回冥殿的还是被拖回冥殿的,我昏沉的脑袋中一点儿也没有记住。
只是一梦惊醒之后,我忘却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怪梦。惊了一身冷汗后,云里雾里听见颜玉的声音:“她十万年来滴酒不沾,我也是半道儿成了仙,若说这冥王殿下不胜酒力,总之我是不信。”
又有一声音低沉道:“三杯酒醉的一塌糊涂,自己也够大意。”
手背撂在自己的额头,我甚是委屈的起身,却被一只手摁住了肩膀。头痛的睁开眼睛,却瞧见了影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这是在冥殿么?”
影渊道:“你醉了,是颜玉司命将你送来冥殿的,我给你喂了醒酒汤,昏了两个时辰才醒的。”
是啊,我睡着前是和颜玉喝酒来着,我还记得颜玉欠我两杯酒。“我头好痛,从来都没有这样痛过。”
“是你不胜酒力,想必之前未喝过酒,颜玉那坛酒又骇人了些,你三杯便倒了。”
听着他的话,我约莫也猜出来了原因。活了三十多万年,第一次喝酒应是在二十万年前崔判官他娶媳妇的酒宴上,只少少的喝了两杯,那时候得亏自己抑制的住。
乃至今日,罪魁祸首说到底便是他。我抬手将他的手从我肩膀上拍下来,挣扎起身:“你不是去人间有事么?如今赖在冥界不走又算什么事。”
他挑着一双好看的凤眼,嘴角上扬:“时机未到,我想在冥界陪陪你,难道也不做数么?”
我哽住,至于为什么会哽住,的确是个问题。
颜玉瞧着我俩这番模样,许是猜出了什么,俊朗的容颜上抹了喜意,“下官便不叨扰两位殿下了,暂且告退。”
这厮逃走的本领倒是一点儿也未减。两位殿下,我抬头看他,将被子从身上挪过去:“你将自己身份告诉他了?”
忽然觉得他总算是做了个英明神武的抉择了。他笑:“只同颜玉说过,他扛你回冥殿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我,我不好相瞒,便据实相告。”
我如遭雷劈,囫囵问道:“什么?你说颜玉将我扛回来的?”
“他说你太重了,抱在怀里太沉。”
“……”
他奶奶才重呢!
鬼节的日子快临近了,一早儿便听说鬼街那头的小鬼们已经着手准备。扯了冥殿一年难得一见的红绸子,从东街挂到南街。黑白无常特意在鬼市上买了两盏精致画神兽的红灯笼,送过来同我说热闹热闹。
彼时我拿了一面素色的折扇,求着影渊给我绘苍茫山的丹青。
“你今年运气好,赶上了百年一次的热闹,虽然中元节每年都会过上一次,可今年正巧轮到了一百,小鬼们讨个整头,就更加热闹些了。”
我翻着颜玉送来的画册子,指了一页上的玉兰图:“这一副我也想要,等会儿你也给临摹下来。”
我承认影渊的临摹功夫总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上几分,只给他一个模子,他便绘的有滋味。蘸了颜料的笔尖只在扇面上游走一番便成了图。“嗯。”
“今年送来的灯笼比往年的漂亮不少,这上面绘着的是什么神兽?”我摸着灯笼上的图案,那类似于龙的东西张牙舞爪,面色狰狞甚是凶狠的抓着一团火球。
他余光落了过来,轻声道:“这是烛阴兽,同龙本是一脉,后来守在钟山成了山神。”
“原来如此。”我小声的道了句,从一旁拾了盏绘着春花秋月的灯笼,埋怨道:“往年送的灯笼都是什么花呀,草呀,还有神兽呀。都是绘上去,纹上去的东西,一点新奇都没有。”
他收起绘好的折扇,置在一旁晾着:“你想看活的花草么?”
我抓着灯笼点头:“自然是想,其实冥界也有很多花草,譬如忘川前的那一树槐花,万年开一次像雪一样。又譬如黄泉路前的彼岸花,有一片便是四季常开的。不过前十万年瞧得多了,后来就不怎么稀奇了。”
“那你喜欢什么?”他追问道。
“其实昆仑顶上的棠梨园便不错,还有你给我的那把剑上的般若花,都挺漂亮的。”
他拾笔在干净的宣纸上绘了一朵棠梨,将我从一旁拉过去,道:“你摸上去试试。”
那朵孤零零的棠梨悬在宣纸上,指间摩挲着棠梨的花瓣,只顷刻间便生了一朵真切的棠梨出来。我吃了一惊,问道:“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转神才回味过来,天帝乃是六合八荒万物的主人,自然是能凭空生出一朵花来。
这倒不算些什么,更是令我折服的却是他一挥袖间,整个桌案上都生出了与那日昆仑顶的棠梨一模一样的花出来,我撷了朵来,“你身上的百花香莫不是就因为你是天帝么?”
他嘴角的笑意深刻:“嗯。”
这一席子的棠梨花被我二人花了半个时辰择了下来,于是又往灯笼上贴了半个时辰。真是悔了当初为何不让他在灯笼上变花生出来,他摘了一朵递给我的时候,我正挽着袖子往灯笼上乱贴,忽听到殿外有人禀报沉钰少君求见。
我看了影渊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糊了一半的灯笼,索性便将灯笼推给了他:“你先帮我贴一下。”
他颔首点头。
沉钰恭敬的行了礼道:“沉钰是来送合婚庚的,小妹要在中元时趁热闹抛绣球,依着规矩,何人接到绣球,便由祖娘娘在合婚庚上写了字,方作数。”
沉月是在冥殿长大,父君母亲早逝,依着旧例,这合婚庚也是该她父君母亲亲自在折子上写了字,给新人祝福。只是这两个孩子命苦了些,从小到大也未同我求过什么,要过什么。
我接下合婚庚,抿唇道:“好。”抬头看他:“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本座会为你做主,到时候的合婚庚,也是本座给你写。”
他牵动嘴角的笑有些平静:“祖娘娘岂是不知道,沉钰之心,不在儿女私情。”
冥殿的那些年,我虽同他兄妹朝夕相处,偶尔也会忙着给他们闯下的祸擦屁股。沉月贪玩,没有什么心计。沉钰却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对何人永远都是没有感情的。我摸不到他的心性,也不晓得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源于他少年丧父丧母罢了。
“沉钰……有些事,该放下便要放下了,不能记挂一辈子,你还有个妹妹,还有本座会为你们做主。何必委屈求全?”
其实一大早颜玉只是提议给两位少君封地,便封了最为鼎盛的往生阁,那里离冥殿近,又是小鬼恶鬼不敢兴风作浪的地方。左右有着冥王的照拂,没有人敢欺负他们。我本是不大乐意的,沉月虽然年龄正好,但心性未定。沉钰乃良将之后,委实去往生阁委屈了些。
可这兄妹俩最后却是一口咬定要去轮回殿,那儿离冥殿最远,也是最凄凉的地方。
“沉钰不想让祖娘娘为难,一切只依冥界的规定便好。祖娘娘的宠爱,沉钰与沉月,都会感念在心。”
那时候他已英姿煞爽,风度翩翩。果真假以时日,能将轮回殿治理的风平浪静。
“沉钰没有委屈求全,沉钰性情便是如此。”他甚是谨慎,每一句话都能让我听得无以应对。
“也罢”我扬起唇角,看着他袖口上的蓝色菩提花,“中元节沉月抛绣球之事,本座会亲自前往。”
他亦是嘴角扬起温润的弧度,“谢王上之恩。”
月色帘幔后的人不疾不徐的贴着灯笼,挥袖间灯笼已经浮在半空,我等着沉钰离开后,便朝身后望去——
这身后悬起的灯笼拢共有十盏,灯内红烛摇曳,百花一瞬绽放,花叶萦绕在灯口,盘旋似天边云锦团簇,铺出一世繁华来。而那墨袍玉冠的青年,便伫立在红烛深处,花开正好,茕茕提笔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