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帘中只有他一双黑色绸面的靴子和绛紫色的袍尾,他垂下袖子,声音柔和:“阿绫。”
这般轻柔的唤我,却有些浑身的不自在。我散了口气,无力的靠在床栏上。我身负重伤,却只换来了他一心一意去为旁人采了仙草渡修为,两日便将人家的身子养的康健。而我呢,徒留下她注定是他妃子的消息。袖口上绣着的芙蓉有些雍华,我浅笑轻声:“天帝陛下自幼便与丹青郡主青梅竹马,老天君一心喜爱这个女孩,还有心要丹青郡主嫁与你,我今日才晓得,当日你不惜将自己的半身修为给丹青疗伤,以仙泽入药,方能保得她一命。”
“阿绫……”
“这一次,她伤了我,我以为是真正伤了你的心,你向来对我都是好的。”嗓门中卡了一口血,蕴热滚在喉咙边:“你为何不同我说,你本是与她有情,为何要要招惹我,为何要在握了我半边心之后,再将我彻底推开。”
“阿绫。”他俯身握住我的肩膀,余下的力气似要将我整个人都捏在手心,我抬头垂着半张眼眸,唇角咬出了血丝:“你放开我。”
他玉容无瑕,唯独一双眉头紧着,话落的那一瞬,我恍然间竟觉得肩膀上的力度猛的一痛,深色的广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身子一旋便落进了他的怀中,他双臂圈着我,下颌贴在我的额头上,“何苦说这些话来气我,之前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这般让你吃醋,不该让你伤成这个模样。”大手揉着我脑后长发,弱着声:“其实你是在乎我的,是与不是。你得知我与丹青的关系,是真正吃了醋,是与不是?”
“我天生不善同别人说温情的话,我是个石头性子。”我咬着唇,咽着嗓门中的血。
烛火勾勒出整张窗棂的轮廓,描着火红的凤尾花,一半光影落在了他的衣袍上,他握着我的手,续道:“你并非石头性子,阿绫,你可知,你将我推给别人的时候,我有些心痛了。”冰凉的指摩挲着我的手背,“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你可知道,我会痛心。”
嗓门中的燥热已然有些控制不住,我皱着眉头,方一张嘴便吐出了一口血。
那血浸了他的广袖,却不是那样灼目,只不过深了痕迹。他黯着眸,看着袖上龙纹上落的那滩血,将我往怀中拢了拢:“绫儿,不要怕。”
我神仙这三十万年的生途中,却是头一次听见这样柔情似水的言语。前十万年中,我大约是真正伤了情,得了空便去冥界的茶楼子中听小曲儿,也大致晓得,男欢女爱,着实是人生中颇为难忘怀的东西。
余下的血,明明能吞的下,我却半张着嘴,任它从嘴角溢了出来,他忧心忡忡的给我擦着嘴角,掌心蕴了两分灵力,护着我的心口。
许是爱看他担心的模样,听他细细在耳边说着什么,尽管之后的一切,我并未听的清清楚楚。只含含糊糊听他道:“我以为自己能护的住你,却未想,这些年了我终究是伤你最深的那个。绫儿,你让我如何忍受着住你离开的日子。”
冥界有一茶楼,原本是忘川上的孟婆从孤魂野鬼中拾了一个合眼缘的魂魄,想着帮忙在奈何桥上打酱油,却是逢七万年前冥界个别阴差在人间徇私枉法,被墨玉这个大司命给逮了个正着,当时墨玉正在为笙儿的时候心情不大好,便一份折子递到了央华大殿,本王彼时提着朱笔,忍住想抬手一把将笔甩出去的冲动,咬着牙读完了奏折上的事。
近年来黑白无常忧心冥界的事务无人打理,便私下召了不少小厮,那些小厮们便顶着阴差的模样,在人间做着勾魂的事。可这些阴差由着是刚下了黄泉便被拉过去干活,一时间忘记了给他们灌一碗孟婆汤,在凡间的时候难免会遇见前世的情人以及亲人,大多犯了糊涂,锁魂入冥界的时候,故意将魂魄不入地狱便推去了轮回殿,以至于天命被扰。
这等事后,颜玉在折子中道,要裁减阴差的数量,只余下三千名阴差当职便好,还要一一重新喂一遍孟婆汤。
我这朱笔方落下,孟婆那里确实不大安静,孟婆老人家惯为心慈,便不想自己的小徒弟被放去轮回,经历生老病死。千说万说之下,本王念及她年事已高,也着实辛苦,便允了。
后来,她的小徒弟在冥界开了一个茶馆,没成想运气倒是不错,竟然遇见了掌管一千阴兵的将军他闺女,那女子生的浓眉凤眼,朱唇皓齿,一身红衣耀眼,格外魅惑。只一眼,便瞧上了茶馆子忙碌的小老板。
她爹倒是明事理,打紧的便是看在孟婆的面子上,才允了这桩婚事,索性孟婆人家好歹是个神,单这品阶,便高出了不少。
大婚的那日,冥界倒是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她爹在她成婚的那一日指了五百名阴差给她送嫁,虽是逊色于旁的少君上君们的婚事,可在小鬼们的眼中,却是格外盛大。
鬼婆子们并排站在两层高楼上,扬了红花漫天,灼灼妖艳,锣鼓喧天声从鬼市传到了墨玉的司命府,吵得墨玉直接窝进了冥殿一把泪的感叹人家命好。
其实命这个事,没人真正说的准。
孟婆的小徒弟是个十里八乡都晓得的怕老婆,只是因为那小姐本就比他高出几层品阶,成亲后倒是个宠老婆的人,以至于他老婆每每说了什么话,他都要放在心上许久,有一次他老婆便是随口一说自己想吃妖界的青杏果,没成想那厮竟然只身闯了妖界的结界,生生从妖宫眼皮子底下偷了两颗,被打了半死,满身是血的爬了回来。
从此之后,冥界便传出他怕老婆的事实,还特意撰了小本子记载下来,成为一桩美谈。
此后几百年,他娘子便看着他为人实诚,每每都是亏本卖了茶,想来这孟婆的小徒弟手艺可都是孟婆亲自传授下来的,若是能开一家茶楼,自然是生意好的不得了。
再话便是千年之后,某一日,我站在冥殿中听黑白无常细说着人间的事。颜玉颇为潇洒的拎着扇子看着我一本正经:“你可还记得孟婆的那个小徒弟,如今倒是过的风生云起。”
我抿着茶,给他添了杯:“倒是记得。”黑白无常退在一旁,我续道:“怎么?前几百年听说开了茶馆亏了不少银两,他老婆为了这些事,同他计较了许久。”
“人家如今,可是厉害的很。倒是冥界的风云人物。”
我抬头,略为感兴趣:“怎么?又被老婆骂了?”
颜玉摇头:“他夫人倒是个天才,竟然同自己老爹死缠烂打讨了不少银两,盖了座茶楼,这几年茶楼的生意好的不得了。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竟然能过成这般模样,让你也羡慕上几分。”我笑道。
他握着杯子眼角眯了眯:“我呢,今日来,却不是让你来笑话我的。我料想那茶楼定是合你眼缘,便来问问你要不要改日同我一起,去看一看。”
适逢我在冥界闷的发慌,便欢喜的点头,“既然是司命大人发了话,本王自然要去看一看,要不然改日我也仿着他那茶楼,给冥殿中盖上一座。”
他提着扇子晃悠:“你呀,纵然是真正盖了个一模一样的,也学不来人家的潇洒。”
之后,我才真正晓得他话中的意思,彼时冥界的那座茶楼,已经颇有名气,老板娘生的美艳,引来了不少仰慕的客人。老板娘还在后院特意辟了一个戏台子,台子上时不时便会有戏女们着了彩衣莺莺燕燕的唱着小曲。
其中有一段唱道,皇子有情,戏子有意,奈何天命,劳燕分飞。
戏台子上的戏女唱的声泪俱下,引得墨玉好一番感叹,我磕了一颗瓜子,恹恹道:“唱的着实伤情,这戏子与皇子的情,倒是惊天动地。”
在冥界的那段日子,我约莫总是打着视探民情微服私访的名头,去茶楼中听小曲,久而久之,便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颜玉说,我这番心肠,若是在人间,自然是要吃亏的。不过索性我久居冥界,不晓得三界开外是什么模样,自然,不用担心这些。
我还记得,当年颜玉在茶楼中相中了一个戏子,二话没说便带去了司命府,他的第一个老婆,便是在茶楼中遇见的。只可惜,他心中只有笙儿,一直将她们当作笙儿的影子罢了。他想着或许自己风流一些,放任一些,便会忘掉那件事,委实是因为,那时候他晓得笙儿是不可能回来的。
天雷降下的时候,她魂飞魄散,也许便落在了冥界的某个女子身上,或许她真正是她,也或许,他永远都寻不到她。
记忆中的颜玉还在同我讨论着要用八抬大轿将她引回府中,可成亲当夜,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将新娘赶出了厢房,自己守在房中对着一副画像喝酒。
“不是她,我真怕,她若是知道我负了她,会伤了心。如今,我只当是将她的影子留在府中,我信有一日,她还会回来。”
这是梦境中,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为清晰的一句话,梦醒之时,我虽闭着眼睛,可总是怀疑笙儿是不是真的快要回来了,颜玉前几日还生龙活虎,我为何总是梦见七万年前的他。
身子僵硬的有些不大自在,我动了动手腕,却感觉到身后靠着一个身躯,睁开眼时,对着烛火勾勒出的影子惆怅了一会儿。他竟然拥着我,睡了这样久。
彼时我还躺在他的怀中,他靠着雕花的床栏,似怕我一时出了什么事,便将我放在了怀中,这样的话,只要我微微动上一动,便能将他吵醒。
这般模样,看的我着实有些心痛。然而心尖委实还惦念着几个时辰前的事,他那般的无情,却又让我看不下去这副模样。估摸着身子中的灵力恢复了些许,便趁着他还未感应到我已然苏醒,朝着他下了一层又一层的沉睡咒。
我比他大上几万岁,修为也比他好的多,自打前次给他使了定身术无用后,我便暗自在术法中用了五成的力,左右术法牢固之后,我方才拢了拢衣袖,将他环着我的手臂拿下,染了血丝的衣衫透着深邃,若是睡在床上,势必会弄脏了被子,如今却是深秋,天气格外的冷。
几番挣扎之后,我才摁住蹦的欢快的胸膛,安慰自己道:好歹,也算是做了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