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自从许博没有做太傅之后,与白宸羽,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
当初还是个孩子,如今在自己面前的,已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许博坐在大厅里,喝着新奉的茶,看着主座上的年轻王爷,颇有几分感慨。
“犬子这几日在府上叨扰王爷了,不便之处,微臣先在这里替犬子陪个不是了。”他刚从海晏阁出来,留了皇帝在那边与摩柯王子闲谈,出宫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听说还在瑞康王府,终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丞相言重了,照顾许公子,本是皇姐所托,本王这个做弟弟的,自当尽心。”这许博与许越泽也好,与白晏晏也好,关系从来都算不上好。如今他找上门来,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改日,微臣还得登门向长公主殿下道谢才是。”许博拢着袖子,又朝白宸羽作了个礼,“犬子已经叨扰王爷数日,只怕误了王爷休息,到时候还叫陛下和长公主怪罪,不如,就让微臣将他带回丞相府去吧。”
“这个……”许博的来意,倒叫白宸羽有些为难了,“这许公子是皇姐送到本王府上暂住的,若是丞相要带走……也先问问许公子的意思吧。”
毕竟是他们的家事,他也不好管不是?
“如此,还请王爷允臣去见见犬子。”许博站了起来,再朝白宸羽一拜,语气颇为急切。
一盏茶的功夫,白宸羽便已经受了许博三拜,若是再不放他去见许越泽,只怕他要受不住这个从前的恩师,现在的丞相的大拜了。便也只能点头应允,叫了人领许博过去。
他也只能就这么挡上一挡,剩下的,便只盼着墨鸦能早点将白晏晏找来,否则许越泽今天怕是就要搬回丞相府去了。
这边许博一路行过去,等闻到房里颇为浓烈的药香时,才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只听说许越泽被白晏晏收做面首,还暂时养在了这瑞康王府里,却没成想,他竟然病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如今许柔嘉又下落不明,他心中一牵,也未等人通报,已经推门进去了。
药香满室,床上的人披了件玄色的外袍,面色苍白,却带着笑,见他进来,拱手行礼:“儿子给父亲请安了,儿子身子不适,不便下床恭迎父亲,还请父亲见谅。”
“你……”本想问问他到底如何,对上那傲然的神情,许博的话便问不出口了。
“芸香,给丞相大人上茶吧。”许越泽请了安,转头不看许博,只对一旁的芸香道。
芸香看了看许越泽,有些迟疑。洛神医才嘱咐了要他多卧床休息,腹上的伤口刚上了药,还有些流血,一直这般坐着,可如何是好。她有些担心,却也还是什么都没说,下去沏茶了。
等芸香一走,屋里二人一时无话。许越泽并不理会这尴尬的沉默,只垂目看自己锦被上的花纹。
“你……”许博看着自己的儿子,他虽自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可那倔拧的脾气像极了他,这脾气从前常叫许博头疼,如今却叫他有些感慨。自红珊进门,他亲娘病倒之后,他鲜少关心他,这些年因为生气,也只放任他在外闯荡,连过问都懒得。他这般对自己,实在是自己罪有应得。
“叨扰了王爷数日,你还是随为父回丞相府去吧,为父已命人将你的院子打扫过了,你祖母也日日都在念你。”垂了垂目,许博抬起头来,颇有几分语重心长。
许越泽这次回来,多的时候都在外面,也只是除夕那日回过丞相府,还是去给老夫人请安的,第二日一早便又走了,倒是半分不曾留连,为着这个,这些时日,老夫人没少念叨。
“儿子怎好去丞相府叨扰父亲,反正阿羽也习惯我在这里了,父亲的好意,我替阿羽心领了,父亲请回吧。”许越泽抬眼瞥了一眼许博,唇角扬起,笑得不善。
他说的倒是实话,从前每次来帝都,他多住在这瑞康王府,白宸羽倒是十分欢迎他,直说他一来,瑞康王府都要热闹几分。
“胡闹,这般大逆的话,是你能说的吗?”直呼王爷的名讳,还说什么替王爷领了心意,这是他一介草民能领的吗,“学了多少年的规矩了,还这般不知礼数,还说没给王爷添乱?今日为父来,不是与你商量的,快些起来,随为父回去。”
许越泽的不守规矩,素来是最让许博头疼的。在丞相府里时,他便只敬老夫人一人,对他这个父亲和夫人红珊,一直都是置若罔闻,遇到他是还会问候一声,每每遇到红珊,便当没看见一般。为着这事,许博没少生气,每次还是红珊好言相劝,平他怒火。
在家便也罢了,却不想,在外还是这般脾气,许博只觉得头疼。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都不是孩子了,虽说只是在王府之中,可是,他这般不避礼,若是叫歹人听了去,他不在朝中,连累的便是瑞康王爷和他这个做丞相的父亲。
这不孝子,从来都未曾替他考虑过半分。
“父亲叫我起来?”俊眉微微一蹙,许越泽侧头看许博的脸色,默了一默,竟真的掀了锦被,扶着床栏,便要起来。
先前他特意披了一件玄色的长衫,遮住了这一身伤。此刻一用劲,牵着腹间的伤口攥着绞着地疼。他却偏偏咬着牙,还真直挺挺地站了:“父亲既然有命,孩儿从了便是。”
伤口撕裂得更开了,只不过说句话的功夫,许越泽便已是冷汗涟涟。
见他这般,许博皱眉,刚想问他到底怎么了,一边泡茶回来的芸香推门进来,见着这情形,惊得翻了手里的茶。也顾不得许博了,快步上前去一把扶住许越泽,要把他往床上按。
“洛神医才说了不能乱动的,主子你这是不要命了吗?”芸香要他躺回去,偏偏许越泽硬是杵着不动,芸香担心他的伤,又不敢硬将他拖回床上,只能扶着他干着急。
“你这是怎么了?”许博见他面色越发苍白,终于稳不住了,几步上前,语气关切,“快,快快躺下,莫要再起来了。”
“儿子不过是随了父亲的愿罢了,父亲却又不高兴了吗?”亏得芸香扶着,许越泽才没有脚下一软,跌倒,他不动,扬眉冷眼看着许博,“父亲常说关心儿子,儿子只想问问父亲,你是真关心我呢,还是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声誉?”
他口口声声要自己回去,不过是害怕自己在这里闯出什么祸事来,给他这个丞相老爹抹黑罢了,就如当年他不准他从商,非要他如朝为官一样。
“父亲放心吧,儿子今日乖乖听话,随你回去。”许博眉头越皱越深,许越泽却越发来了精神,由芸香扶着,还往前踏了一步,腹上绷带已经被血渗透了,好在他玄色的外袍宽敞,遮了一遮。
芸香扶着他,许越泽挺着身形,芸香却已经怕得在微微颤抖了,她还是第一次见着这般不惜命的。
“左不过一条命罢了,反正都是父亲给的,大不了,今天还了父亲便是。”抿了抿唇,缓过劲的许越泽抬头轻笑,看向许博,一派漠然。
他还想再走,却突然觉得肩上一重,扶着自己的芸香蓦然松手,他身子一轻,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按回床上了。
“越泽这话说得,你早是本宫的人了,这命是本宫的,那是叫你说还就还的。”门口一袭洒金落白石榴裙的白晏晏端着手,含着笑,缓步而入,朝将许越泽按回去的墨鸦微微点了点头,等他又出门去找洛冰。
“殿下。”见着白晏晏,许博拱手做了礼。之前不是说身子不适动不得,连海晏阁都没去么,如今倒是这般神采奕奕的了。
“许丞相说得不错,不能由着越泽在这里叨扰王爷了,等洛冰替他诊治好后,本宫会接他回长公主府,也会替他向王爷陪个不是的。”白晏晏拢着手,看着床上被这么一折腾,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许越泽。
刚刚芸香泡茶回来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到了,之前想起自己应了许博要叫许越泽回去拜会他的话,还特意好心带了车轿,只等许博见过许越泽后,帮他将儿子送回丞相府去。却不想,在院子里等了一等,便听着了这么一出。
虽说觉得许越泽的话的确冲了些,不过,白晏晏当下便反悔了,他伤得这么重,是万不能送去丞相府的。许博便也不说了,那丞相府里还有个红珊呢,那是白晏晏十分不待见的人,她不能叫许越泽落到她手上去。
“殿下,这恐怕……”一个许越泽已经叫他头疼了,如今再来个白晏晏,许博只觉得今次前来,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
“没什么不妥的,他是本宫的面首,本宫已经叫人布置好了辉夜阁,也提了太医入府照顾,越泽在本宫那里安稳着,也免得本宫见他这般折腾,委实心疼。”一旁芸香已经顾不得其他,拉开了他的袍子替他检查伤口,看着满目的血红,白晏晏都觉得肉疼,真不知道,虽说不喜欢,可终究是亲儿子,许博这般看着,就不心疼吗?
许博本还想反驳,看得他的伤,顿住了,身子一颤,连连退了两步,扶着桌沿才站稳。
他只道许越泽或是病了,所以在这里养着,却不想,竟是受了这么重的伤?
“越……越泽……”颤着声唤了一句,许博踉跄着上前来,被白晏晏扶住。
现在,许博也记不得什么礼法了,一手攀着白晏晏的手臂,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儿子,声音抖得连他自己都要听不清了:“他……他为何会这般……”
白晏晏垂目看了许越泽,见他听了这话,本来微眯着的眸子骤然一睁,还挣扎着想要开口,白晏晏先他一步:“实不相瞒,元宵灯会上,本宫一时不慎,遇到了刺客,适时许公子恰巧在本宫身边,他反应及时,替本宫挡了一刀,受了重伤一直休养在此。”
“刺客?”许博颤颤巍巍,转头看向白晏晏,顿了半饷,“如……如今,刺客抓到了吗?”
“这……”白晏晏抿唇,若说抓到了,万一许博提大理寺来问,大理寺牢中无人,她又要如何自圆其说?若说当场毙命了吧,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这几日都无人上报,尸体也没个去处,“还……还未抓到,本宫已经叫大理寺加紧办了。”
“这……”许博又看了看许越泽,突然放开了攀着白晏晏的手,噗通一声,跪在了白晏晏面前,“殿下,日后还请殿下务必多加小心,吾儿……吾儿他……”
断断续续,已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柔嘉没有半分音讯,现在儿子也这般要死不活,许博只觉得心如刀绞。
“这是怎……”正巧,白宸羽与洛冰一道进来,瞧见这情形,白宸羽微微一愣,有些不解。
“我说这位爷,你便是不惜命,也该珍惜珍惜我的劳动成果吧,我才……”洛冰一眼落在许越泽身上,便要跳脚,才救过来的呢,又这般折腾。
话才说了一半,便被白晏晏瞪了一眼,忙收了话头,拿了药箱便上前替许越泽治伤。
“丞相放心吧,有洛冰在,许公子定会没事的。”俯身将地上的许博扶了起来,让他安然坐回一旁的太师椅里顺气,白晏晏沉声宽慰,“许公子一定会好起来,刺客一定会抓到,贵妃娘娘本宫也一定会找回来的,丞相宽心便好。”
“殿下……”一双眼睛再没有离开过床上的许越泽,许博缓缓开口,却说不出下句了,再说,只怕是要忍不住老泪纵横了。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叫他的儿子女儿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若是阿音泉下有知,他们的儿子被自己折腾成了这般,只怕是又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