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州是天启最为富庶之地,不说商道,朝廷征粮素来以宛州和澜州为重。今次水患严重,赈灾便成了朝中最为要紧的头等大事。
离开云际城之前,白晏晏请旨,让墨鸦出关接应赤峰,将先行的万余苏家亲卫接进云际城,只说要带着南下赈灾用。
白宸轩本就不愿从神武军营和帝都守兵中抽调人手给她,有次一举,便也只能应允。
赤峰留在了云际城,只等许越泽他们汇合之后再南下,白晏晏与白宸轩同日开拔,一个往宛州去,一个回帝都。
分别那日,看着白晏晏所带之人,白宸轩脸色颇为难看。
各州府有镇州军,各家王爷也被允许自养府兵。可是即便是知道这些人是白晏晏从临平王那里借来的,白宸轩心中的忌惮却还是没有分毫的减少。
“本宫前几日在北陆遇到了沈少将军,如今本宫回朝,将军驻守北境,想来沈少将军没几日便可回来了吧。”眼看着白宸轩圣驾走远,白晏晏却也不急着赶路,只是与沈庭海立于城头,遥看远处。
“犬子此番去北陆是奉密旨办事,微臣也是近几日才得知此消息。他领了神武军都护一职,既然在北陆已经无事可办,自然是要回京复职了。”看着随白宸轩一同撤走的瀚州镇州大军,沈庭海言语间挫败难掩。
“此番若是本宫真的通敌叛国,沈家只怕是要再立一功,三次平乱,沈家真是我天启的栋梁。”白晏晏侧头看他,年逾四十的沈庭海有着刀砍斧削般凌厉的轮廓,军人的杀伐之气不掩,却也是盖不住眉间的老态初现。
“从前只是看着通敌叛国的罪人被问斩,或是亲自带兵诛杀,如今自己经历了一遭,本宫倒是感触颇深。想来沈将军也是如本宫一般都经历过的,不知道沈将军如今有什么心得?”十三年前九霄城一事,三年前诸王叛乱,加上今次之事,沈庭海都全数参与了,这么看起来,沈庭海对于诛杀谋逆这种事情,倒是颇为热心。
“微臣也与殿下一样,只是盼着天启安平,陛下的江山能永固罢了。”沈庭海心中五味杂陈,他早知白晏晏与沈家联姻之事无望,此番还大肆插手北陆之事,是万不能再留的,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将她铲除,却不想宛州这水患来得太是时候,陛下又是个关键时候狠不下心的人,如此放任,只怕此番又要叫她逃脱了。
“天启安平,江山永固便也罢了,只是本宫与将军所愿,必是不一样的。如今北陆乱起,北境的安宁,就拜托将军了。”言罢,白晏晏转身离去。
沈家历代出猛将,沈庭海更是自少年时便是先皇在军中的一柄利剑,边境安宁全系在他身上,犹在十三年南陵王一案之后,沈庭海在朝中,在先皇心中的分量再无人能比。
女儿做了皇后,自己受封镇国大将军,这本已是无上的殊荣。
偏偏,得到的越多,想抓住的便更多。沈家有意攀她这门亲事,如今看攀亲无望,竟然起了杀心,这般狠厉,倒叫白晏晏警觉,十三年前之事,或许真与他有关。
转角下了城楼,便瞧见一袭青衫的顾少渊垂手等在那里,本在与身旁的县丞说着什么,抬眼见她来了,俊逸的脸上带起一个温柔的笑,拱手朝她行礼。
“云际城乃军防重地,日后便有劳许县丞多加尽心了。”白晏晏也是今日才知,当初北安王所遣的兵马是先她一步到的,只是还未能进城,便被这个许县丞拦了下来,硬是以没有陛下的调令,州府兵马不得入城的理由将他们挡在了数里之外。
“承蒙陛下抬爱,能让微臣谋此职位,微臣为报圣恩,必当殚精竭虑,守云际城安宁。”眼看着云际城风波已平息,许县丞终于舒了口气,自那日沈逸之出关之后,他便日日担忧,如今双圣离去,他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
此去宛州路远,白晏晏这几日皆是强撑着身子打理诸事,如今是在没了心力再策马南下,便叫人早早备好了马车。
朝中已有急奏来报,第一批赈灾物资在许丞相和六部大臣的商讨主持之下,已经发放了下去,由户部侍郎刘明飞亲自押送前往宛州。得此安排,白晏晏便也不急了,只带着万余人马,乘车南下。偏留了徐通判一路跟着,心头着急,却不敢催上一句。
此番也亏得宛州水患,她就这么逃过了一劫,摩柯已死,她若是赈灾立功,再回帝都,必有朝臣为她说情。眼看已是安枕无虞的局面,白晏晏却依旧心事重重。
“知州魏大人虽然年事已高,却是在大事上颇有决断,雷厉风行的性子。此番赈灾有他,还有户部侍郎一起,殿下大可安心才是。”将刚泡好的茶递到了白晏晏手边,茶香袅袅,顾少渊出言宽解。
“你这泡茶的手艺,倒是不比芸香差。”当初许越泽在公主府上的时候,白晏晏喝过几次芸香泡的茶,茶香四溢,唇齿留香,白晏晏不是十分爱茶之人,却是喝过之后颇为难忘。
“你怎会有这般手艺?”言罢才猛然想起身边的人是谁,放了茶杯,白晏晏侧头看桌边的顾少渊:“你怎么还在这里?”
“师傅爱喝茶,在山上学武的时候,我跟他学的。”替她再添了一杯,顾少渊答得自然,完全没有把先前白晏晏说要他避嫌,不准他留在马车里当回事,“笙歌不在,殿下这一路也须得有人照料不是?”
“你这耍赖的性子,倒是跟许越泽越发像了……”言及此,白晏晏看向顾少渊的眼里多了几分愧疚。许越泽之前也喜欢这般耍赖,不过也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这般端茶倒水伺候人的事情,他是半分都不会做的。
想想也是,即便不算他丞相之子的身份,他作为宛州商会的会长,身边自是下人环绕,哪里须得他动手做这些。
若非十三年前的那场血案,如今的顾少渊也该跟他们一样,身份尊贵,锦衣玉食。那样的身份,配上他这般容貌才情,只怕是要迷倒多少春闺少女。
“之前我与你说的话,句句都作数,等赈完灾回了帝都,我便请旨重开卷宗,助你翻案。”经历了这一次险些被污蔑通敌叛国之事,白晏晏更能体会顾少渊想要翻案的心情。
这般大罪,若是真有冤屈,叫那百余口人,如何能死得瞑目。
何况,如今看来,若要翻案,必将牵扯到沈家,往日便也罢了,今次之事,跟镇南王脱不了干系,跟他沈庭海必然也脱不了干系,想动沈家,此案是关键。
“殿下之前也说了,陈年旧案,翻起来不容易,真要翻案,我们须得从长计议,稍有不慎,只怕会变得凶险万分。”白晏晏的心思,顾少渊多少是能猜到几分的,她想动沈家,可经此一事,沈庭海只怕是也有了防备,何况当初刺杀他的人到底是谁派的也还未查清楚,若是是沈家派的,只怕沈庭海早已知晓他的身份,如今凭着他与白晏晏的关系,若是加以利用,只怕又会让白晏晏身陷险境。
“当初苦求翻案的是你,如今我愿助你了,你却又迟疑了?”想着先前顾少渊还因着知晓自己藏了卷宗而生了几日的气,如今答应了要上奏翻案了,他却又害怕了。
“父王和顾府上下的冤屈需要洗刷,可是,若是因着旧人旧案而再让殿下身陷险境实在并非微臣所愿。殿下这份心意,顾少渊铭记于心,只是翻案之事,急不得一时,微臣自会想办法。”千岭山中那一役,他是真的怕了,尤其是寻了一日,只寻到惊蛰尸体的时候,他是真的害怕白晏晏也如惊蛰那般,只余了一具尸体给他。
他自小便失去了全部,身份,地位,家人。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想要紧紧抓住的人,他是真的害怕,害怕自己护不住她,又如自己的父王母妃一般,就这么眼睁睁地死在他面前。
“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灾情紧急,也不便在路上多做耽搁,让墨鸦替我备马吧,我们早些赶到,我终归也早些放心。”从顾少渊身上移开了眼,白晏晏不愿再坐马车,掀了车帘吩咐,眼看着墨鸦得了令去牵马,一旁徐通判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白晏晏顾不得车上的顾少渊,先他一步下车,落荒而逃。
经此一事,她自是明白,不管身份如何,顾少渊待她,确确实实是一片赤诚。他当初跟她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哄她高兴的空话。他助她,护她,处处为她着想。
他越是这般,白晏晏便越是心慌。她终归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应了他要翻案,却也害怕,这一场旧案,到最后正翻出惊天骇浪来。此案不翻,她便终觉得自己亏欠他,他们白家亏欠他。
何况,往日便也罢了,如今宛州事起,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记挂之人。
前一世她身陷朝堂,每日不是勾心斗角便是心惊胆战。唯独宛州养伤那一个月的时日里,是她前世唯一的宁静。
她当初平乱时中了埋伏,伤了眼睛。被人所救,照顾了一个月,却连救命恩人是何模样都未曾见过。
只是自小便从未被除却父皇和兄长之外的男子那般温柔以待过,她对那骤然离去的救命恩人心中牵挂,直到出嫁合川部之前都未放弃过寻找,只是终不能如愿。
如今再从头来一次,她虽必然不会再让自己重蹈覆辙中埋伏,伤眼睛,却是想着,若是此行,能再寻得恩人,了了前世的一桩心愿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