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兰城有次境地,白晏晏觉得,她自己也有责任。
若是当初没有将他赶出帝都,只是让他离开公主府,他或许也不至于流落到此。若不是因着自己当时那一番话,他初到览碧城那日便可来寻她,也就不会遇到这场坍塌。
因着这分歉疚,平素里对养伤的兰城关照也就多了几分。
赈灾开展了小半个月,第二批物资终于到了览碧城,天气开始转晴,览碧城里的灾民也开始分发安置银两,进行疏散。
墨鸦一直沿着玄青江巡视,来信多是说堤坝的修补工作进展顺利。眼看着很快便能完工回帝都了,白晏晏却又提出了要去一趟九霄城。
和云际城一般,九霄城作为天启与南边诸国往来的关口,常年驻守重兵,往南出城门便是南境诸国的地界,离得最近的大国,便是晋元。
晋元国富庶,国主皆为女子。自十二年前九霄城行刺一事之后,天启因着顾浔的那封信,与晋元交恶。白晏晏记得,十年前两国本该有一场大战,却因着晋元国上任国主突然暴毙,晋元无奈退兵,战事方休。
听说那上任国主死得突然,如今的国主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这些年国中事务都由辅国公抓在手里,内政混乱,天启这几年的情况也有些复杂,两国便就此偃旗息鼓,这两年也开始没有再限制两国商队私下贸易来往。
宛州水患,州府的重兵除了去修筑河堤防洪的,更多的全数调往了九霄城,唯恐有人趁此机会进犯。白晏晏此番以巡视边防为由提出要去,在场的其他人也不好阻止。只是老知州魏端放心不下,死活要跟去,白晏晏一通好劝才止住了他的念头。
本来只想带顾少渊一人同行,眼看着收拾行装,牵了马匹驾了马车等在竹山行宫门口的几个人,白晏晏头疼得连赶人的话都懒得说了。
许越泽和顾鸢时南下时并未带余下的苏家亲卫,而是按着白晏晏之前的吩咐,回了天启之后,将近三万余人就地解散,回原职复命去了。
此番带到宛州的万人除却赤峰领着五百人的护卫先行一步去了九霄城,其他也都被白晏晏遣走了。
当初苏绍远交到她手上的五万人,如今差不多折了万人,即便是杀了摩柯和穆图,了却心愿,可是想想那万人的性命,她还是觉得心疼。
自那日慧然大师的一句话之后,白晏晏对伤人性命之事,多少还是有了几分忌惮。
“再往前便是青冥镇了,此番玄青江上的几座桥全数被毁,要过去,最近的便是青冥镇上的渡口。虽说这些时日渡口关了许多,不过我已安排了宛州商会的商船,殿下今夜在青冥镇休息,明日便可渡江。”马背上的许越泽抬了马鞭指了指前方隐隐约约的黑点,说起自己的安排,带了几分邀功的意味。
“这次赈灾救人,多亏得宛州商会,等回了帝都,本宫亲自去给你们讨赏。”在马车里待不下去的白晏晏如今与许越泽和顾少渊策马同行,只觉神清气爽。
这次宛州水患,最先出资出力的自然就是宛州商会。刚到览碧城时白晏晏便见过三位在览碧城中的会长,因着还有三位正好水患前便南去出了关,所以这次许越泽说要同行去九霄城接他们,白晏晏也没办法拒绝,毕竟这一路都须得他这个地主打理一番。
出门的时候,她本是乘车而行的,可是兰城这个伤员便也罢了,顾鸢时和许越泽一个以自己不会骑马,一个说自己操劳过度不易骑马,非要跟他们挤一辆马车,这马车还是当初白晏晏南下的时候特意带的,想在这种时候的览碧城里再找一辆,白晏晏也怕劳心劳力。
原想着马车宽敞,便也允了,却不想兰城不是沉着脸便是句句带刺,另外两个厚颜无耻之人偏还就喜欢兰城这般硬脾气,句句针对,句句调戏,吵得白晏晏头疼之下,干脆自己骑马,留了他们在马车里搅和。
如此倒好,许越泽一见她骑马了,立马精神百倍地跟了出来,只留了顾鸢时和兰城两个真不会骑马的,日日坐在马车里,一掀帘便能瞧见两张哀怨的俊脸和一脸无奈的笙歌。
“这些本也是商会应该做的,”许越泽直起身子,侧头看着白晏晏笑,“不过,皇家的赏赐,那是无上的荣宠,许某就在这里替商会先谢过殿下了。”
“前些日子许丞相写了信来,信中还对你称赞有加,让我此次回帝都,务必带你同行。”去了北陆一趟,与许越泽之间没了隔阂,也瞧见这个丞相家的公子有了不少转变。之前城中分发赈灾银两,安置灾民的时候也都是许越泽出面稳定局势。
许越泽本想开口拒绝,想想如今家中的情形,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应了回程。
青冥镇虽然只是江边小镇,却是围了高墙,修了城门,往南的玄青江水边,堤坝高筑,似乎是特意加修过的,是以,即便是上游几处决堤,此处也安全无虞。只是宛州受灾,镇中便也少了往日的热闹,只是零星有些客栈开着。
为了安全起见,白晏晏他们去了宛州商会的铺子,前面是商铺,后面的院子也宽广。安顿好之后,一行人往江边去。
白晏晏来宛州半月,还是第一次到玄青江边,江河宽广看不到对岸,阴阴沉沉的天气下,江水浑浊,波涛暗涌。
“殿下可知,此镇为何要叫青冥?”宛州湿热,江边带着水汽的江风习习,几日忙碌中得了闲,加之又是在宛州自己熟识的地盘上,许越泽便也恢复了往昔的话唠本质,与白晏晏同看一江水,突然故作神秘地问道。
“为何?”初听得时,白晏晏也觉得有些奇怪,“冥”这样的字,多是带了几分晦气,一般取名都要避开的。
“殿下你看,此处是玄青江最为宽广之处,江上常年雾气缭绕,若是天色阴沉或到日暮时分,江水幽深不见底,水面浓雾船影无踪,江风拂过风声幽咽,就如同书中所讲,冥河忘川之景,所以镇名中取了冥这个字。”许越泽偏还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彼时已是天色暗沉,昼夜交替之际,风过,更添几分冷意,“据说,每年七月半,子夜之时,此处的江水不是流向下游,而是往下,与冥界忘川河想通,到时候架一船,执一灯,顺流而下,可通阴阳两界。”
“殿……殿下,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白晏晏抿唇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笙歌听得肩膀抖了一抖,上前拉了拉白晏晏的衣袖,一副欲哭的模样。
“本宫想去渡口看看,你们先回去吧。”白晏晏这才从江面上收回目光,看了笙歌害怕的表情,“笙歌你随兰公子还有鸢时一起回去,兰公子的伤刚好,你们好生照料着。”
顾鸢时本是不想走的,江边风清气爽,比院中闷热来得好。可是之前他给自己找的随行理由就是照顾兰城,如今兰城这个病秧子再在这里吹一会儿估计就真要去那冥河忘川走一遭了,便也只能打消了留下的念头,听白晏晏的话,与兰城一同回去。
只等一行人随许越泽下了江堤,白晏晏依旧没动,之时放眼看宽广的河面,看了许久,转头问身边的顾少渊:“顾大人可信这些鬼神之说?”
“民间多喜欢传这些带着几分鬼怪的故事,传得多了,大家便当真了,殿下无需挂在心上。”看着望向自己的白晏晏眼中仿佛蒙了一层雾气,让他看不到底,读不懂她的情绪,顾少渊略有几分担忧,解了自己的披风,替白晏晏系上,“江边风大,殿下还是先回去吧,要去渡口,明日再去也不迟。”
“我曾在书上看到过,忘川之上,有一座奈何桥,桥头的老妪用忘川河水煮汤,喝了汤的鬼魂,会忘记前一世的种种,安心渡桥投胎,进入下一个轮回。”白晏晏抬手拉了拉披风,却是没动,只是转头再去看江面。
换做前一世的她,自然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可是,原本应该死在北陆的她,如今能再重新活一次,若没有这些神鬼之说,她又如何能安然站在这里。或许,她便是那个忘了喝孟婆汤的鬼魂,怀着一抹不甘,重投回了两年前罢。
“世间阴阳之说素来版本很多,不过,关于这个镇子的名字由来,我知道的,倒是和许公子所说的不一样。”先前白晏晏那几句话说得语气飘渺,那一瞬间顾少渊只觉得她仿佛只是一抹人影,被风一吹便要从他面前消失一般。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轻轻扣住了白晏晏的手腕,引着她往河堤下走。
“当年天启曾与浦南国曾有一战,那应该还是在天启初定的时候。”下了江堤,顾少渊松了白晏晏的手,与她一起往下游方向走,“浦南国盛行巫术,国中多有人会使奇虫异术。天启将士这一仗打得苦不堪言,节节败退。”
“当时一路败退,失了澜州,大军一直退到了此地。此处江面宽广,往下十余里却是一个急口。率兵的主将借此地势,引了玄青江的水,淹了浦南国的大军,扭转了战局。”宛州自开国以来便是南陵顾家的封地,他知此事,并不奇怪,“那一次的战役十分惨烈,除却浦南国十万大军,天启的将士牺牲也不下这个数。战事在此平息,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却因着这一场大水,连尸骨都荡然无存。主帅在此设立灵台,告慰数万亡魂英灵。之后又在此设下城镇,取青冥为名,只为能借此地,依托此名,引亡魂上青冥,到九霄,得安息。”
“你说的,便是史书上所载的青冥水战吧?”顾少渊所说之战,白晏晏当初曾在太史阁封藏的卷宗里看到过,她本以为,此战定名青冥水战是因为这个镇子叫青冥镇的缘故,“我记得,此处还立有万魂碑,你可知在何处?”
不过是少时与皇兄们玩耍时碰巧跑到了太史阁,碰巧看到的卷宗罢了,如今才想起来,那一场战役,主将似乎姓顾。顾家世代镇守宛州,护天启南界安宁,若非当初顾浔只袭爵位,不入行伍,还交出了兵权,这九霄城也轮不到沈庭海来守。
从前白晏晏还有些不理解顾家所为,如今想想,当初许越泽便说过,建功立业,不一定非在朝堂沙场,商贸往来,虽然也是为着牟利,可是却最为贴近民生,最关乎百姓生计。这大概也是顾浔兴商的缘故。
——
回商铺的马车上,许越泽一直自我检讨。那么多话可以说,他偏偏说了最不该说的。
这些时日,宛州的水患死伤无数,即便是送到竹山行宫中的伤员,也常有救治无效死亡的,在这种档口,他怎么就突然嘴贱,提了这冥府地狱的一茬。
“不过是民间传说罢了,不足为信,笙歌姑娘不要害怕。”转头看着缩在一边的笙歌,许越泽颇有几分抱歉地说道,白晏晏便也罢了,这儿还有个被自己实打实地吓坏了的小姑娘,许越泽只觉得自己罪孽更深重了。
“就是,这些什么神啊鬼啊的,本就不足为信。”拢了袖子靠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顾鸢时突然开口,带着几分笑看着笙歌,“再说了,即便是有,那些鬼怪也不会无缘无故害人。像笙歌姑娘这样乖巧善良,没有害过人,尤其是没有伤过他人性命的人,是无需害怕鬼怪缠上门来的。”
“……”听得顾鸢时的话,笙歌眼神一晃,把肩膀缩得更紧了,只靠在马车角落里,微微发抖。
“顾公子便少说两句吧。”明显是被吓得更厉害了,许越泽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顾鸢时。
“我……”
刚待开口,却突然听得一声巨响,连同车身都晃了一晃。车里的四人皆是一愣,还是许越泽先反应过来,叫停了马车,开车门便问:“这是怎么了?”
下车来便能瞧见,远处浓烟起,看方向,竟是青冥镇渡口的方向。
“会……会长,看这阵仗,怕是渡口那边……”赶车的车夫也有些恍惚,转头便见了许越泽已经解开了马车上拴马的套绳,径自翻身上马,往渡口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