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到此时白宸玉失踪只有两年,可在白晏晏的记忆里,他已经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存在。唯一的印象只停留在小时候一起玩闹和他曾拜托白晏晏一定要照顾好白薇薇。
他的母亲燕羽在那场宫乱中与白宸玉一起失踪,前一世白晏晏到死,都不曾听到过他们半分消息,白晏晏曾一度以为,他们或许早已死在了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毕竟燕羽的身份特殊,即便是嫁入天启,入宫为妃,先皇也不曾将她全当一个妃子来对待。
记忆里对于燕羽的印象,白晏晏只剩下了害怕。
犹记得那是一个肤白如雪的美貌女子,平素除却宫宴和庆典外,她都不着宫装,一袭暗紫色的长裙颇有几分异域风情,如墨如绸的长发披散,金珠玉石点缀其间,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彩,却更带着几分冷冽,让人不敢亲近。
记忆里,四皇兄白宸玉并不得燕妃娘娘的喜爱,从白晏晏记事起便见着白宸玉住在东宫的侧殿,他甚至比皇长兄更早地住进那本该太子住的地方。
白晏晏以为,四皇兄与燕妃娘娘并不亲近,那一场宫变中,若是要在白宸玉和白薇薇之间选一个人带走,那必定是白薇薇无疑,毕竟白薇薇是自小跟在燕妃身边长大。
墨鸦遇到白宸玉的事,除她和谷雨之外,无人知晓,白晏晏也并无上报白宸轩的意思。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当年封了整个宛州的圣旨,不就是他下的吗?
前一世这疫病爆发在览碧城,疫情严重,太医院领旨研制药物,却没有一个太医愿意请旨往宛州城探查病情,只按着上报的症状查书制药,便是这般拖延,等暴乱起,白晏晏带兵镇压之后,宛州各处差不多只留了座座死寂的空城。
好在此番疫病爆发之时,洛冰与三名前来的太医都还在览碧城,不等朝中圣旨,白晏晏手谕调遣他们南下,等疫情之事传到帝都时,所有的人都已经在渡江的官船上了。
“我瞧着那位琴师对殿下,实在是一片赤诚啊。”天色沉沉,许越泽迎着风与白晏晏一起站在船上,眼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江岸。
一场大火将青冥镇的渡口烧得面目全非,破瓦残垣的码头上,南淮县丞拢手送行,身旁是一脸清冷的兰城。
此行白晏晏拒绝了兰城同行的要求,还特意命了南淮县丞照管好他,在他们回来之前,都不允许兰城离开南淮城。
许越泽话音刚落,那边远在岸上的兰城突然解下了背上的琴,席地而坐,纤指灵动,曲声悠扬辽远。
白晏晏一直在想着白宸玉的事情,刚想反驳许越泽的话,却被这悠扬的琴声惊住了,上手搭上船舷,倾身向前,望着岸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啧啧,弹琴送别,这份情意,简直感天动地。”兰城的故事,这些时日许越泽从顾鸢时那里全数打听得清楚,想当初愤慨长公主这般欺女霸男之举,清高卓绝的琴师曾发誓此生必然不在白晏晏面前抚琴,如今玄青江上一别,他虽闹了许久的别扭,却终究愿为了送她打破自己的誓言,临江一曲,实在是情深义重,又实在是风雅至极。
“两年未曾抚琴,技艺却不曾生疏啊。”想想当初兰城那般决然地拒绝她,如今再见他弹琴,白晏晏真觉得自己这是见着了奇景。
曲声悠悠传来,清冽中竟然还带着几分哀伤。一时间听者全都静了下来,宽广的江面上,只余了风声和琴声。一曲毕,白衣的琴师携琴起身,扬手将手中的古琴掷入江中,拱手朝着远行的船作了一礼,便拂袖转身离去。
这般光景,又看得船上岸上的人皆是一叹,尤其是知道内情的几个人颇为感叹。
白晏晏凭栏听着,眼看着兰城转身离去,微微蹙眉:“这曲子弹得不错,可这举动我瞧着怎么搞得像是我们此行无归一样哀痛决绝?他这般是还在生我弃他不顾之气吗?”
一语罢,身边的人一阵沉默,顾鸢时与许越泽皆转头看向一旁的顾少渊,满心满眼都是同情。
迎上两人的目光,顾少渊也只是摇头苦笑。心中却是为着兰城有几分叹息,想必此番从九霄城回来之时,他们是再也见不到这个曾经名动天启的孤傲琴师了。
——
疫情是从淮安城开始的。淮安城位于玄青江岸,也是遭水患的城池之一。
虽然这一次他们对瘟疫之事防备甚多,可是毕竟南岸与他们隔了一条江,最初几日玄青江波涛汹涌,雨水连绵,北岸的船只根本不敢下江,即便是南岸受灾再严重,在最开始的近十日里,也只能完全靠南岸的百姓们自己处理。
在看到自官船上下来的白晏晏一行人时,在江边迎接的百姓们跪了一地,山呼“长公主千岁”。
乐陵城的县丞跪在最前面,呼完千岁,忍不住抬手去擦眼角的泪。
半个月来,他接了三次旨意。第一道是放镇州军队通行前往九霄城驻守的旨意。
那是北岸的官船灾后第一次渡江。江面的桥全数被冲毁,几万军士用了十艘官船,来来回回渡了两日才尽数渡完。除却远去的军队和一些药物粮食之外,并不见什么其他的官员渡江来。
第二道旨意是在镇州军队渡江三日之后,让他配合各城安置灾民,随着旨意前来的是一万军士和一个叫墨鸦的大人。
这人未报官职,却有长公主的手谕和令牌,让他批了军队通行之事后,随几个工部派下来的大人一起沿江巡视,修补江堤。
自灾起之后,江上的商船便被全部封停,不准北上,官船调配也须得等上头的旨意。
北岸灾情稳定,灾民安置妥当的时候,南岸却是麻烦未断。尤其是五日前天气回暖,陆续有上报说灾民中许多人有了高热现象的时候,他害怕极了。
直到疫情确认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过不将此事上报。因为不报,北岸还会陆续有官船下来,有物资下来,可是若是报了,只怕等来的是一纸封城令。
南岸不比北岸,江上的桥差不多都被冲毁了,若是没有船,根本无人能北上。那个时候,他们便是真的要被朝廷完全放弃了。
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想必整个南岸的人们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却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接到了第三道旨意,还未会京的长公主殿下决定带着太医们渡江南下,亲涉险地,共抗疫情。
直到看到官船靠岸,看到那个着了一袭青色长裙的女子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他才确定自己当初没有听错,身份尊贵的长公主竟然真的来了。
“听说这些时日南岸赈灾之事都是宋县丞在督办,实在是辛苦县丞了。”眼看着跟前赐了平身还不愿起身,跪在地上止不住颤抖的年轻县丞,白晏晏示意笙歌将他扶了起来。
“微臣办事不力,还请殿下责罚。”垂首起身的宋县丞言罢,又要俯身跪了下去。
眼看着周围伏了一地的百姓和不远处一脸无奈的墨鸦,白晏晏也只得命了宋县丞领着他们先去府衙再议。
这名唤宋怀璧的县丞上任不过两年,做起事来却是十分稳重。疫情刚起的时候,他便迅速做了决断,三日的时间,腾空了半座城来安置有高热症状的灾民。
一下船洛冰便与三名太医往安置病人的地方去了,顾鸢时本是有些不愿,被白晏晏特意叫住留下的时候,心中还多了几分欢喜。
与宋怀璧了解了半日的情况,又共同商议做了些部署之后,白晏晏本想去见白宸玉,却被墨鸦劝阻。
白宸玉如今也在那些疫病灾民安置的地方,墨鸦特意嘱咐了之前在里面救治的几个大夫好生照顾,这几日虽然性命无虞,可是断断续续的高热让他神志不清,在未能诊断出他是不是染了疫病之前,不能冒险让白晏晏进去。
虽然万分不愿,心中也分外牵挂,白晏晏却也还是打消了去探望的念头。至少不能这般大张旗鼓地去,当年宫变,他们对外宣称四皇子白宸玉死于战乱,如今若是旁人得知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只怕即便是不被利用,依照白宸轩的性子,也会有所忌惮。
她本是记挂白宸玉才匆匆前来,如今到了乐陵城,她却发现,即便是自己来了,除却等待,却也是半点忙也帮不上。每日只能在县衙里听汇报,等消息。
洛冰那日去了城西的安置点之后,两日未曾出来,中间倒是命人出来搬了现有的所有药草和足够里面的人吃上十日之久的食粮,然后让白晏晏派兵将城西的安置点彻底封死,不准人进,也不许人出。原本还住在周边的百姓也全数往后撤离,周围的几条街道也全数腾空。
他此番做法着实吓了白晏晏一跳,却也不得不照办,她知道这样才能控制疫情。可是这么一来,担心更甚。
城西被封锁之地连着五日半点消息也无,只是时常能见一角用浓烟起,每日白晏晏站在楼上看着,甚至都不愿意去猜想到底焚烧的是什么。
满城尽是浓郁的草药味,每日都有巡防军士们在街道上抛洒顾鸢时和其他几位大夫一起配制的药粉,偶尔有被发现高热的百姓,被巡防军强行带往城西前一路的挣扎和哭喊。
街边其他的百姓见此,却是无人言语,只是远远避开。
没有暴乱,没有逃窜,只有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