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晏晏从前并未见过她这个舅舅,不过苏阆风这个名字,倒是自小便活在她的记忆里。
母后苏如卿是苏家幺女,还是老来得女,备受苏家上下宠爱,在苏如卿之前,还有两位哥哥。长子苏秦云是苏绍远的父亲,当初承袭了苏家的爵位,在青州封王,二子苏阆风常年在军中,曾经与沈庭海一起,戊守宛州,并接任苏家家主一位。
这个舅舅虽然常年在战场上,少有回帝都,逢年过节,往宫里送的东西却是最多的,且多的都是送给白晏晏的新奇玩意儿,所以白晏晏自小便盼着有朝一日能将这个隔得老远还不忘宠着她的舅舅见上一见。
只是可惜,在她六岁那年,宛州传来消息,苏阆风战死沙场。
最深的印象,便是母后着了一身素衣,披了发在冰凉的未央宫殿前玉阶上跪了一夜,继而便开始缠绵病榻,不过一年,便薨逝了。
如今想起来,苏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迅速衰败的吧。
先前去青州祭祖,眼看着那苏阆风的画像,她还特意多叩了几个头,心叹她一心想见的人,如今只能隔着阴阳,在这纸上瞧上一瞧。却不曾想,现在这个人,这张脸,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房中有药箱,让你师弟替你处理一下伤口。”风浅君垂目看墨鸦,只等他拔了肩上的短剑,默不作声地越过白晏晏去了禅房。
“当初还在我怀里哭闹的婴儿,如今都长成了这般亭亭玉立的模样,当年如卿去时最牵挂的便是你,这些年没能护你周全,是舅舅的过错。”院中只余了他们两人,风浅君扬眉柔和地笑,那一笑便又多了几分苏如卿的模样。
白晏晏立在廊下,这般听着看着,最终垂下了眸子:“本宫此番前来,是来求药的,宛州十余座城,几万百姓中了毒,命在旦夕,还请辅国公赐药。”
若先前顾少渊不出手,他本也不想这般快暴露身份,毕竟藏了十多年,若非听得白宸轩与沈庭海去往云际城堵截白晏晏的消息,想来他会继续做他晋元国的辅国公,不插手天启之事。
想过他与白晏晏并不亲厚,想来说出身份,她也不会如墨鸦和顾少渊那般震撼,也想过或是会有一幕至亲重逢感动落泪的场景,如今瞧着,这丫头竟然是在生气?
她既不愿看他,也不愿问他,语气疏离,皱了一双秀眉,生气时与苏如卿倒是一模一样。
“这药只有晋元皇室有,你若是要,我也只有一份解白宸玉身上之毒的,要救宛州百姓,我也无能为力……”这毒不是他让下的,宛州曾是他带兵守护之地,他这些年虽为了扩张不择手段,却从未想过对宛州出手。
他来此见白晏晏,本就是想提醒她此事,如今她闷声不愿开口问,他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了。
“你从前送进宫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尤其是那个墨玉雕的小猫的玉佩,我一直戴着……”白晏晏垂头看着脚尖,终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思绪,声音闷闷的,“直到母后病逝,大葬那天,我把玉佩给了母后,想让它一直陪着母后。”
宛州盛产玉石,那枚墨玉雕的玉佩,是五岁生辰苏阆风送回来的生辰贺礼,并不精致,白晏晏本是不太喜欢的,听说是苏阆风亲手雕的,又瞧见母后喜欢得紧,她便日日佩戴,久了倒觉可爱。
却未曾想过,那是苏阆风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说起苏如卿,风浅君也抿唇不再说话了。他当初选择在战乱中假死,便也知道了妹妹之后的宿命,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可说到底,还是他害死了苏如卿。
苏秦云是紧接着苏阆风的步子死的,也是缠绵病榻,最终将王位和苏家家主的位置都交到了儿子苏绍远手上,便撒手人寰。
“想来母后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她一定是高兴的,毕竟,当初听到你死讯后,她便一病不起。”白晏晏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来,望向苏阆风,“还有绍远堂兄,前些日子我去青州祭祖,还听他提起你,说是若是你还在,苏家也不至于如此。”
“他说得没错,若是我还能以苏阆风的身份活着,长兄和如卿,还有苏家,或许都不至如此。”听得此话,风浅君笑了,带着几分凄凉,缓步走到了白晏晏跟前,抬手替她擦泪,“此番请你来,本是不该,只是藏了这么些年,听得你在北陆的消息,终是不能再继续藏下去。我未曾保护好如卿,至少要护住她的孩子才行。”
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脸颊,白晏晏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进来。”擦了她脸上的泪,风浅君领着她进了禅房。
一边墨鸦的伤已经包扎好了,见他们进来,座前的两人都猛然起身,随即俯身朝着风浅君大拜了下去。
“你们下山之时,我便说过,离山之后我们便不是师徒关系,你们日后所为皆与我无半分关系,如今再见,也无需这般拜我。”风浅君叹了口气,叫他们起身。
当初救顾庭筠是他有意为之,教他武艺那两年,他特意易容成了老者的模样,墨鸦却不一样,当初苏如卿让墨鸦拜师之时,他身在宛州军营,山中那处居所是闲来雅居之处,墨鸦是见过他这张脸的,所以在看过剑招身法之后,挑断了他的面具,认出了他。
“当年承蒙先生搭救,活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先生受我三拜。”顾少渊却是不起来,俯再次大拜。
从前他只当,自己命数好,奄奄一息之际,被刚好下山来赶集的玄机老人在破庙里寻到,供他吃穿找人给他看病不说,还要教他武艺。如今听得白晏晏道破他的身份,顾少渊才蓦然明白过来,当年他并非幸运,而是被人搭救了而已。
“不必这般谢我,那两年我在山中养病,你也将我照料的很好。”虽是假死,战事里却真的受了重伤,否则也不能瞒过沈庭海的眼睛,他本是在山中静养,听得南陵王遗孤来宛州的消息,四处去寻,好在找到的时候还不算晚,便将人捡了回去教导,“你的父亲曾指点过我兵法,算得上我的老师,我救他的孩子,是理所应当的。”
顾浔休武,不愿再从军,可这宛州边境还须得人来守,大战虽无,那些年边境上却也小战不断,苏阆风常得顾浔指点布阵用兵之法,虽然年岁相差不多,苏阆风却一直敬他如师。
也是因着如此,当初让顾少渊下山的时候,他知道少年的心事,本不该多管,却终究不放心,只让他到帝都与墨鸦相认,墨鸦极重情义,自会护他。
“当年九霄城,到底……”苏阆风死后三个月,南陵王叛国之事便起,如今回想起来,她六岁那年天启发生的这些事情,实在是让人心惊。
“此事日后若有机会,再与你细说……”伸手扶起顾少渊,听得白晏晏发问,风浅君扫了顾少渊一眼,却是并不想谈当年的事情,“今次宛州的疫病,多半是绝影之毒,如你所想,确实是晋元下的手,水患过后,混乱中带着绝影混入宛州的五十余人都是晋元派出的,你的皇兄也是其中之一。”
“四皇兄他为何会在你……晋元国?”那句“你们手上”终还是吞了回去,知晓身份后,白晏晏终还是无法将他当旁人看待,毕竟是母后最为着紧的兄长。
“你也知道,当初浦南在玄青江大败之后便向天启称臣。历代浦南国中都要送皇子入邺水城为质,他们虽然表面臣服,却半分没放弃寻找翻身的机会,尤其是南陵王一案之后,更是看到了机会。”风浅君叹了口气,“此番浦南国愿与晋元结盟,发兵天启,这白宸玉便是浦南国送给晋元的礼物。”
“初见他时,他肤色惨白异常,浑身是伤,想来是浦南国暗牢的功劳。”忆起之前在晋元国初见得白宸玉时的模样,风浅君都有几分咂舌,虽然人未死,却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晋元养了数月才颇有起色,“这一次,来与晋元国结盟的使臣便是当初的浦南国公主,如今的浦南国女祭,白宸玉的母亲,燕羽。”
“你是说,四皇兄他……”本还在猜想,或许是在逃亡的过程中,不幸被浦南国抓住,或是有其他意外,如今听罢,燕羽竟然能将自己的儿子当做结盟的礼物送到仇视天启已久的人手里,这般不顾他的死活的人,竟然是他的亲生母亲?
“有时候,国仇家恨面前,亲情算不得什么,尤其是,那本也不是她想要的孩子……”陈年旧事,他自然是要比白晏晏他们知道得多一些,想想燕羽当初的遭遇,却也不怪她对白宸玉狠心,“如今大乱欲起,天启气数已尽,你便不要再置身其中,随我一起回晋元吧。”
内有各方亲王蠢蠢欲动,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又恰逢天灾,天启的劫数,只怕是要到了。他不担心苏绍远,他自有苏家庇护,何况他也是经历颇多的人,这点乱流中,自能独善其身,唯独白晏晏终究是让他放心不下。
“辅国公说笑了,我虽是我母后的孩子,却还是姓白的,当初先皇离世,我曾答应先皇要辅佐皇帝,护卫江山,我虽只有一人之力,可若是大战起,每一个天启子民,都势必与天启共存亡的。”前面的话听得心惊,后面的话却让白晏晏愤慨而起,“你即便是我舅舅,可是,你若做出这叛国之举,便也别怪我大义灭亲。日后战场上相见,也请辅国公无需得留情。”
“你这性子,倒还半分不像如卿……”她说得这般决然,风浅君却是笑了,托腮看着拂袖想要离去的白晏晏,“旁的便也罢了,叛国可是大罪,殿下可不要随意便往他人身上扣,只此一句,却是并非血染刑场,搭上百余条性命那么简单。你想要护卫的皇权,吞噬了多少忠良,赔上了苏顾两家和多少万战士的性命。若是你知道了当初你的父皇,为了捍卫他的皇权,不惜折损苏家和顾家,甚至搭上你母亲的性命,害得那么多人惨死,你如今,是否还要再为他守这肮脏不堪的天启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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