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白晏晏的时候,他们都还只是孩子。
那日他在院中练剑,察觉墙外有异动,出于本能地掷出了那枚石子。他没想到打到的是皇帝陛下最喜爱的凰羽公主,更没想到,这个素来性格大胆乖张的公主殿下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会天天来坐在他家墙头,看他练剑。
父亲领了旨意,他每天都须得在院里当着白晏晏的面至少练完一套剑法。他不讨厌练剑,也不讨厌爬他家墙头的那个女孩,他讨厌的,是这般努力的训练在他们的眼里却仿佛成了表演一般。
他也曾愤怒地质问过父亲,为何他们要容忍一个小姑娘这般荒谬的举动。父亲只告诉他,那便是他们要服从的,绝对的权力。
绝对的权力,在沈逸之看来,那是父亲这辈子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战场上的军功,沈家的名声,还有妹妹的皇后之位。带他上战场之前,父亲便告诉过他,如今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为沈家的无上荣光铺路。
沈家的无上荣光?他一直以为,他们保家卫国,是为了让边境安宁,让天启的百姓不受战乱所苦。
在北境五年,常有北陆蛮族来扰,大大小小的仗他跟着父亲打过不少,身上军功卓著。五年后随父亲换防回京,本以为这一次凭借军功,或许可以调出父亲所在的军队,去往西境或是南境,毕竟,除却北陆,宛州境外也有强敌。
却不想,父亲在朝中举荐了他神武军都护一职,要他驻守京中。
父亲还要他,娶如今的凰羽大长公主,白晏晏。
在云际城五年,他没少听到白晏晏的消息,从当了皇后的妹妹那里,从各州往来的百姓口中。
位高权重,只手遮天,欺女霸男,府中男宠无数。
父亲和妹妹对这件事情都分外热衷,不过在他看来,他们也是小瞧了那个能安邦定国的长公主,即便是他愿意,白晏晏也不会乖乖听话,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娶她。
父亲让他回来,也是想让他接管沈家。沈家并非历代名门,能有今日之功勋,是从祖父起,到父亲这一辈努力争取的。除却娶白晏晏,此番他回来的目的,还要负责接掌父亲在朝中埋下的所有势力。
他生于沈家,是沈家的独子,自当继承这些。只是,有时候听着父亲的讲述,看着他与同僚们的谋划,沈逸之不禁会疑惑,他们从军入伍,入朝为官,目的不都是保护百姓吗?所为的权力大小,不应该是与自己的功勋和建树挂钩的吗?身为军人,立功晋升是荣誉,可如今这般明争暗斗又算什么?
他不愿参与争斗,好在帝都接二连三的事情也够他忙,自上元灯节许柔嘉失踪之后,他便负责全力彻查。随着白晏晏去青州,父亲似乎也有事要忙,他彻底从权力的漩涡中跳了出来,一心当他的神武军都护。
没想过会在帝都遇到许柔嘉,更没想到,那个突然失踪的贵妃娘娘,会用那样的言辞威胁他。做出送她去北陆的决定的时候,沈逸之自己也很吃惊。他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是到了圣上面前,他也不怕这凭空的诬陷。
可是,他不得不为沈家考虑,沈家的声誉,妹妹在宫中的地位。这是父亲最为关心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做下送人离去的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错了,却也只能一错再错下去。
领命去探查白晏晏是否带兵往北陆通敌的时候,他也有几分吃惊,他找不到白晏晏通敌叛国的理由,更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因身怀密令,北去并没有受到更多的阻碍,让他惊讶的,是一向喜欢跟白晏晏为敌的许贵妃,此番却能一口咬定白晏晏此去必不会叛国。
才到容古部便遇上了北陆混战,留在容古部静观其变的那些日子,他也听说了不少白晏晏的消息。
这一次合川部内乱,最没有争夺大君之位可能性的世子月苏在白晏晏的突袭帮助下,杀死了大君和两个王子,成功当上了合川部的新大君,还命了各家亲王分散到朔方原平乱。
他也没想到,会在容古部遇到白晏晏。
她只带了两个人,说是奉旨回云际城。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天启已经满是白晏晏通敌叛国的传言,陛下随父亲一起亲自北上来云际城,便是要确定此事的真实性。
他虽是受许柔嘉胁迫,可他送许柔嘉来北陆之事就此暴露。白晏晏说要在陛下面前据实禀报,一想到沈家的声誉,他便又下了杀心。
只要许柔嘉死了,他和沈家便可以不受任何一方的威胁。本就是迫于无奈之举,还被白晏晏看出了他的意图,许柔嘉在混战中被墨鸦救了回来。
“守军是护国之本,守军之将,是一国将士的主心骨,心骨不正,护国之本也就不正了。”
白晏晏临走前留下了昏迷的许柔嘉,还这般对他说。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从军五年,那么多军功在身,他依旧不能做一个好将领。
踏入帝都,领了神武军都护一职之后,他便从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变成了父亲手中争权夺利的棋子罢了。
他遣散了随他一起北来的亲卫们,留在了容古部,以监视许柔嘉的名义。他自己却是清楚,他这般躲在这里,只是觉得自己再无颜面回去罢了。
北陆的战争也没有停止,容古部虽然不愿涉足其中,但是在听到合川部大君直接将整个西岸拱手相送的时候,那些被分散在外作战的亲王才明白自己被当初他们曾轻视的人摆了一道,愤恨之中,带兵回防,也不会放过如容古部这般最先便投降,一心拥护月苏的小部落。
他和许柔嘉一起,帮着容古部以不多的兵力,打了几场防御战,等来了沧澜部的军队,避免了容古部的灭族厄运。
看着身边本不善战,却为了保护家园和大君,团结在一起的容古部族人们,他突然觉得,学了那么多年的兵法,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也只有如今这几场,才是最值得的。
图蓝一统北陆,在得知他和许柔嘉的身份之后,还将他们留在了自己身边。在此期间,他听说白晏晏在宛州起兵,一路往北,持遗诏,拥护四皇子白宸玉,要夺位。
这般大逆之举,偏偏却有那么多人愿意帮她。
图蓝稳定了合川,收拢了军队,准备派兵前往云际城,只为替白晏晏牵制瀚州兵力。那些兵力里,有半数,曾是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还听说,图蓝和月苏抓了合川部的亲王,要审当年云际城外一战的真相。
六年前那一战,是他随沈庭海前往北境驻防的第一战,是沈庭海在从宛州调任之后,建的第一场奇功。
沈庭海并未与他细说起与合川部的交易,只是,当初那一战,本是打得辛苦,他们却因为突然得到了敌方的布防图,瞬间扭转了战局。
自此之后,他也知道沈庭海与合川部暗有来往。
他本可不插手这件事情,即便是几个亲王的证词,想来也能让天启的人信服。只是,看着那些在严审下招认的证词,看着从北境送过来的战报,想起先前白晏晏说过的话,他还是在这些证词上,多添了一份。
他的证词里,这些年沈庭海和慕坤的暗中安排,沈家暗中招募的幕僚和计划,他都尽数而书。他从前已经犯了几次错,如今此举虽然灭亲,但是他希望,自己这一次,一定是做对了。
邺水城前一战,沈庭海的军阵被破,沈庭海被俘,邺水城中百姓自发开门相迎,从宛州起兵到夺下邺水城,不过月余,那般顺利,想来也是因为民心所向。
因为他们的证词,慕坤处斩,沈家被抄,沈庭海收押天牢。
随工匠队伍来北陆的东方华曾给他带过一封白晏晏写的信,问他愿不愿意回天启任职。
她一番好意,他却半分不敢领情,毕竟,他曾经背叛了天启,之后又背叛了家族。只怕这一生都要背负着背叛的罪名,在这异族之地,赎尽他的罪孽了。
与他一般不愿意回去的,还有许柔嘉。
这些时日,许柔嘉与他一样,一直与容古部的人并肩作战,之后跟在图蓝身边,也帮了不少忙。她的改变,也让沈逸之十分惊讶。
想当初沈樱时再写给他的家书里,书尽了许柔嘉的蛮横和恃宠而骄。如今看着眼前这个为了照顾伤兵忙进忙出,干劲十足还烧得一手好菜的许柔嘉,沈逸之常常在想,他从前的生活,他从沈樱时和沈庭海那里了解的关于家族,关于国家的种种,是不是才是虚幻的,与眼前的真实大相径庭。
他曾经遵循沈庭海的意愿,想要忠于他的家族,却发现他们所谋的,与他对国家的忠诚相悖。自那之后,他一直困惑,不知道自己心中的一份忠诚,到底该归属何处。
如今看着大战之后,在天启工匠们的帮助下,努力恢复和新建城池的人们,看着抛却了从前的身份束缚,活得自在的许柔嘉,看着那个曾要将白宸轩的王朝推向毁灭,如今却又重建兴邦的白晏晏。他突然就明白了,他不需要忠于任何人,他只要忠于自己,给自己留一份无愧于心的忠诚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