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麟趴在床榻之上,很安静。
看着姜小遥跑去拿银剪子,剪开他已经破了的衣裳。
看着姜小遥跑去烧水,把铜盆烫洗几遍。
看着姜小遥用晾得温热的水,帮他清理血污。
看着姜小遥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筛选,最后拿了他之前用过的那一瓶伤药。
拿着伤药,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齐麟伸出手,取伤药。
姜小遥硬生生后退一步,终于张了口:“别动,会牵动伤口。”
“你别动,我可以的,我来。”
与其说姜小遥是说给齐麟听,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
齐麟有些无奈,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伤口疼痛太过,这会儿早就像别人的皮肉一样,不疼了。
他甚至感觉不到那伤药落在伤口上,只看到姜小遥很是慎重,细细地洒药粉,不放过一点伤口。
随后,姜小遥拿来干净的棉布,极轻地落在伤口上。
血迹瞬间浸透了棉布条,姜小遥咬牙,瞬间噙了泪,死死忍着,拿剪刀将齐麟一整条袖子都剪开。
齐麟悄咪咪地看了眼姜小遥,此刻他后背露了大半,胳膊也露出一条来。
四舍五入就是坦诚相见。
这个……在凡间……
是不是得以身相许了?
但看着姜小遥红着眼,噙着泪的模样,齐麟一个字也不敢说。
安静地像个小哑巴。
姜小遥现在根本顾不上想这些,心里都要疼死了。
想哭。
哭声就憋在喉咙处。
但凡出一点儿声。
就要“哇”的一声哭出来。
所以她梗着脖子不许自己哭。
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棉布条从齐麟腋下,脖颈穿过。
绕过来。
再绕回去。
一层层。
一圈圈。
齐麟就眼巴巴地瞧着姜小遥的小手,从自己腋下、脖颈绕来绕去。
绕得他心里都麻酥酥的。
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上身皮肤裸露在外,有些微凉。
姜小遥靠近他的时候,他能清楚地嗅到那种混合着体温的暖香。
干净柔软。
与他挨得极近。
近到他脚脚都痒痒的。
就想动一动。
“不许动!”姜小遥难得疾言厉色,“又渗出血了……”
姜小遥懊恼地继续缠棉布,一言不发。
好容易再次缠好。
这次齐麟真是纹丝不敢动,脸上带着浅笑,温和极了。
姜小遥对上那人畜无害的笑,心里酸酸的。
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受这么重的伤?
该有多疼,才会连里衣都浸透了冷汗?
姜小遥轻手轻脚地替齐麟掖好被子,只露半个后脑勺加侧脸在外头。
她眼睫低垂,声音软软的:“我再去抱两床干燥的锦被来,这个很快就汗湿,你盖着要着凉的。”
眼见她要走,齐麟皱了皱眉:“小貅。”
他想说,他无所谓,就是不盖锦被也没事。
但碍于上一床锦被是他洒湿了的,他不太敢提。
“我……不想一个人。”
齐麟声音低低哑哑,怯怯地瞄了眼姜小遥,见姜小遥没什么反感,才敢继续说道:“你可不可以不走?”
姜小遥一下子就心软了,好半晌才忍住了,又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那我给你煮些温水,润一润嗓子。”
“你停下来,坐一会儿。”齐麟眼尾低垂,看起来格外无辜:“好不好?”
姜小遥现下就靠着忙碌,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可瞧着齐麟的侧颜,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容易搬了个鼓凳,在床榻前坐下了。
齐麟眼角眉梢都温和起来,给姜小遥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干净又懒散,看得姜小遥一下子受不了了。
簌簌落泪。
齐麟眉尖微挑,到底没敢动,只目光微沉地看着她,不错分毫。
姜小遥一时没忍住眼泪,后悔得不行,飞快地背过身去抹了眼泪,想要替自己解释一句,偏喉咙里像是堵着块石头,不上不下的噎着。
姜小遥说不出话来,只一下下地把泪水擦干净,揉得眼睛都红红的。
齐麟越看面色越沉,那份收敛的安然矜持,濒临崩塌。
“我瞧不得你哭。”
那点伤算得了什么?
一千一万份伤口堆叠起来,也不值得她的眼泪。
姜小遥咬牙忍着,冲他摇摇头。
齐麟觉得,他大概把几十万年的耐心都用上了。
他喉结滚动了下,极缓慢地问:“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
“你……在乎我?”
姜小遥用力地点头,这种时候,若是齐麟不听话一些,许是她还能忍住泪。
偏偏齐麟温顺地像一条大狗子。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姜小遥索性不忍了。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你到底怎么受的伤?”
“怎么就被挖下那么大一块肉?”
“怎么别人就没事?别人就好端端的?”
齐麟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刚张了张口,就被姜小遥给堵了回去。
“别打量蒙我,我也是跟辰龙学过的。”
“你那个伤,分明就是自己挖下来的!”
姜小遥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有什么紧要的事情,逼得你要自己挖下那么大一块肉去!”
“不要命了吗!”
“你爹爹也是的!再怎么说,虎毒不食子!”
“他为什么逼着你削肉还父?”
“那么大的伤,连个大夫也不给找,只给一堆伤药算什么?”
“哪里就治得好了?”
齐麟刚开始还想回答,一直没有找到插嘴的机会,到这会儿也看明白了。
姜小遥是憋得太过,一股脑地将自己的猜想说了个痛快。
也好。
说出来,总比憋着好一些。
免得伤了身子。
姜小遥哭了好半晌,才慢慢抽噎着平静下来。
“我……的确是自己动的刀,但不是因为我父亲。”
齐麟本来无所谓谁背锅,但老狐狸精有几分本事,齐麟担心自己这两天护不得姜小遥,还需要老狐狸精。
怕姜小遥对老狐狸精防备太过,求助无人。
姜小遥因为哭过,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一眨地看着他,等他说明真相。
齐麟莫名觉得嗓子有点痒,躲避了她的视线,垂下眼道:“是被一种虫子咬了,我怕伤及肺腑,直接将它挖了出来。”
姜小遥似信非信,怎么都觉得自己方才的猜想才是准确无误的。
但齐麟所说的,也有道理。
刑部案卷里面有记载,的确是有那种比较毒的虫子,钻进去便出不来,若想活命,恨不能将腿都砍断。
但一般是被咬了脚和腿。
怎么齐麟就能咬了后背?
而且京城本就不该有那种虫子。
齐麟声音低哑:“京城本不该有这种虫子,这虫子是从树枝上跌落下来的,正落到我的背上,我如今怀疑,的确是有人要害许公子。刑部尚书大人与我父亲已经去查了。”
姜小遥被齐麟转移了话题,犹自不知,只顺着齐麟的话想了想,理解了齐首辅为何将齐麟留在这里,便急急走了。
自己的儿子被人害成这幅模样,便是再怎么冷情的父亲也忍不得,自然是要急急去找寻凶手去的。
姜小遥一下子警惕起来:“怪不得你喊住我。”
“我的确不该将你一个人留下。”
“你现在行动如此不方便。”
“大都督府又这么不安全。”
姜小遥想了想,推开门扉,冲着外头喊人。
齐麟所在的院子,自然是有人候着的。
姜小遥要了锦被和吃食,再不肯离开齐麟半步。
“你伤得那么重,要不辰龙过来给你瞧瞧?”姜小遥这会儿风声鹤唳的,除了刑部的人外,哪个也信不过。
齐麟怎么舍得这样跟姜小遥独处的机会,立时反对:“辰龙是给人验尸的。”
“但外头找来的大夫,我信不过。”姜小遥很为难。
“我父亲这些伤药,全部都是御供,宫里才有,疗效极佳。”齐麟顿了顿又道:“再说,最迟到今夜晚膳,咱们便能回刑部去了。”
姜小遥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但只听齐麟笃定的语气,便格外信任:“那……你多喝一些汤水,可千万别起了高热,咱们回去再治。”
齐麟对于“咱们”这两个字,格外受用,唇角微扬。
丫鬟取东西回来的快,姜小遥拦着人不许进。
自己吭哧吭哧地抱了三趟,才将东西都收进来,再次闭门谢了客。
“何必自己辛苦,让她们送进来便是。”齐麟瞧不得姜小遥受累,偏他现在又动不得,帮不得。
“那怎么能成?你没穿衣服的呀。”姜小遥认真说道。
让别人看了去怎么办?
吃亏吃大了!
齐麟眉尖微微上挑了一下,顺着话茬接道:“也是,我这个样子,被人随意都看了去……”
“若你是个女子,论理……都该以身相许了。”
齐麟暗戳戳地瞟了姜小遥一眼。
姜小遥僵在原地,眼睫毛飞速地眨了眨,一下子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
齐麟长长的眼睫毛也飞速地眨了眨,观察着姜小遥的反应,斟酌着此时情境,小声说道:“不过你是男子,咱们这次也算是坦诚相见,患难之交,日后……同吃同住不必忌讳。”
“同……同吃还好,同……同……同住就……就就不用了。”姜小遥憋着一口气,飞速道:“你是首辅嫡子,我是侯府嫡孙,自然要各住各家啊。”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来往刑部肯定不方便,但刑部的案子那么多,我便是在府里歇也歇不住,索性住到你那里去,岂不方便?”齐麟一本正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