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夫人出身陇西凌家,开国时能称得上是八大家族之一,只可惜近些年败落了,不止族中没有几个出挑的男丁,就连入朝为官的都少,要不是凌夫人嫁到了定北侯府,还生了个好儿子,恐怕凌家在京城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凌家这一代的姑娘不少,但年纪合适的只有凌月娘一个。
凌月娘今年十七,模样生的清丽可人,又是个温柔和婉的性子。
原本凌夫人怕她震不住定北侯府这一群人,没想将自己的侄女嫁给儿子,哪想到褚良被猪油蒙了心,竟然要娶一个失了贞洁的二嫁妇人。
即使凌月娘性子软和,经不住事儿,也比林盼儿强了不少。
凌氏现在连犹豫的功夫都没了,直接派了身边的李嬷嬷,让她去将凌月娘接过来,反正凌家一直巴望着跟侯府结亲,即使这桩婚事急了些,但只要成了,应该也不会说什么。
看着李嬷嬷的背影,凌夫人揉了揉眉心。
她怎么也想不出来,林奶娘究竟有什么好的,阿良被她那张脸给迷惑了还说的过去,怎么公公也跟着糊涂,同意让那种女人当正妻。
端起茶盏喝了好几口,凌夫人的脸色仍不算好。
不错林奶娘虽然不好,小宝那孩子却是无辜的,实在不行接到她身边养着,也不会让她的亲孙子受委屈。
定北将军要成亲的消息,自然是瞒不过人的,京里头传的沸沸扬扬,也不知道哪家的千金有这种福气,嫁到如日中天的定北侯府。
主卧里,一个穿了身儿绿衣的女人伏在床边,她整个人瘦极了,小脸儿只有巴掌大,双眼红红,好像兔子一般,眼珠儿啪嗒啪嗒往下掉。
自打定北将军要成亲之事定下后,小姐整日都在哭,万一哭坏了眼睛,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金玲从小伺候在凌月娘身边,也清楚主子到底是什么性子,匆匆将手帕浸在水盆里,拧干后给凌月娘擦脸。
“小姐,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定北将军一个男人,您不必老为了她劳心费神,您天天哭,别人不心疼,奴婢都看不下去了……”
其实两家从来没有定下婚事,凌月娘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但她从小就喜欢表哥,从来没想过表哥竟会娶别的女人?
“你又何必心疼我,全都是我自找的,明明表哥从来都没说要娶我,偏偏我把姑母的戏言当了真,现在走不出来,都是我的错……”
表哥不要她了,那她该怎么办?
这么一想,凌月娘更是悲从中来,一双凤眼满是哀伤,白皙小手捂着脸,呜呜痛哭。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进来了。
“小姐,李嬷嬷来了!”
听到这话,凌月娘面上一喜,伸手扶着床柱要站起身,但因为哭的太久,眼前一阵发黑,差不点摔在地上,还是金玲伸手扶了一把,这才没让凌月娘摔着。
“李嬷嬷怎么来了呢?难道婚事是假的?”凌月娘喃喃自语,眼底透出了一丝亮光。
金玲见着主子这副模样,心里不禁暗自摇头。
明明姑奶奶只不过是随口一说,那时候小姐不过刚出生而已,哪想到小姐听说了此事后,竟然真牢牢地记在心底,一直将定北将军当作夫君看待。
她们府上虽然也是高门,但跟定北侯府却是万万比不了的。
这回李嬷嬷过来,也不知道有何事,即使金玲心里担忧,嘴上也不好说什么,扶着凌月娘的胳膊,将人扶到了正堂去。
李嬷嬷只是凌夫人身边的一个奶嬷嬷,但现在来到了凌府,竟然还得老爷夫人亲自作陪,这、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连金玲一个奴婢都明白的道理,凌父凌母心里头也清楚,但是凌家已经败落了,就一个姑奶奶嫁得好,今天来府的李嬷嬷还是定北将军的奶嬷嬷,怎么也不能怠慢了。
凌月娘走的呼哧带喘,苍白小脸儿上也浮起薄红,额间细密的汗珠往外涌,还是金玲拿了帕子擦了几下,这才觉得清爽些。
李嬷嬷看着远远走过来的凌月娘,眼神也柔和几分。
凌月娘跟凌氏长得有五成像,只不过要更纤瘦柔弱些,也不知道这样清丽的姑娘,少爷能不能相中。
冲着凌月娘福了福身,李嬷嬷道:
“老奴给表小姐见礼了,多日不见,表小姐真是越来越水灵,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
抿嘴一笑,凌月娘脸皮薄,害羞的低着头。
凌母站在一旁,拉着凌月娘的胳膊,问道:
“你非要等到月娘过来再说,怎么不开口了?”
李嬷嬷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拍了自己嘴几下:“老奴这不是想表小姐了么?夫人也想,琢磨着接表小姐去府上小住几日……”
李嬷嬷倒是没提婚事,毕竟事情成与不成还是两说,万一少爷铁了心非要娶那个奶娘,她们这些当奴才的也不能逼着少爷洞房不是?
但要是少爷对表小姐还有那么几分情谊,事情也就好办了。
凌父面露犹豫:“最近侯府事情繁冗,过去住怕是会添乱……”
凌月娘忍不住开口:“爹,女儿都去过好几回了,肯定不会给姑母添麻烦。”
金玲听到这话,嘴里头直发苦,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主子只要是遇上定北将军,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就凌家现在这么个境况,是得牢牢抓住定北侯府这根救命稻草,否则要不了十几年,凌家就跟普通的富户也没什么差别了。
各人心里头都有打算,凌父肯定是不想让整个凌家就败落在自己手里,他也就是嘴上劝一句,见凌月娘铁了心要去侯府,就让金玲将东西都收拾好了,跟着李嬷嬷一起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车轮嘎悠嘎悠的在主街上走,街上正热闹,来往行人不知有多少。
凌月娘低着头,眼神黯淡几分,藏在袖中的小手捏紧。
无论如何,她都要留在表哥身边,即使是当个……妾。
李嬷嬷带着凌月娘回府后,就按着凌氏的心思,将凌月娘主仆安置在青玉楼里。
青玉楼虽然也在后院儿,但跟前院儿就隔了一道垂花门,站在楼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褚良在院子里练枪打拳。
以往凌氏顾及规矩,从来没有这么安置过自己的侄女,现在她也是被逼的没法了,才会不顾凌月娘的闺名,让她住在青玉楼里。
见了凌氏后,凌月娘走到青玉楼的主卧中,坐在圆凳上,目光茫然。
金玲一边将衣裳归拢到立柜里,一边说:
“小姐,奴婢怎么觉得这小楼的位置熟的很,不过咱们以前也没来过啊……”
凌月娘低低叹息一声:
“怎么会没来过,昆山院就在对面。”
金玲啊了一声,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几步走到窗户边,将窗扇推开,一眼就看到了昆山院里头的假山。
“还真是……小姐,要不咱们跟李嬷嬷说说,再换一间屋子?”
没有血色的唇瓣被贝齿咬着,她忙摇了摇头道:“不必再换,我原本就是为了见表哥才来的侯府,现在住在青玉楼里,不正是应了那句近水楼台先得月?”
嘴上这么说,凌月娘的脸色却不好,捂着嘴不住的咳嗽起来。
最近天凉下来,阵阵秋风吹过,把人身上那股热乎气儿全都带走了。
金玲赶忙拿了藏青果丸,喂小姐吃了一粒,又端了一碗温水,好不容易才把咳嗽止住了。
脸上带着潮红之色,凌月娘头靠在床柱上,摆手道:“你去看看表哥在不在院子里。”
金玲小跑着出去瞅了一眼,正好碰上了昆山院的婆子,问了一嘴后,发现定北将军还真在院子里。
回屋跟凌月娘说了此事,女人扯了扯嘴角,脸上带着浅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物,正是一个两指节大小的香囊。
这香囊里头放了药材,提神醒脑,又因为是特地做给褚良的,凌月娘选了宝蓝色的锦缎,上头绣了祥云图纹,小巧又精致。
纤细小手攥着香囊,她心里也摸不准表哥会不会喜欢。
不过一想到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哥马上要娶了别的女人,凌月娘心里的那点胆怯马上就消失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跟表哥表明自己的心意,就算是自荐枕席,被表哥轻贱恶心,她也不在乎。
加快脚步走出了青玉楼,临到昆山院门口时,就看到春鸳秋水两个站在院门外。
“表哥可在里头?劳烦两位姐姐通传一声。”
自打上回被褚良推倒在地,秋水就老实了一阵,现在看到病怏怏的表小姐,也不敢耽搁,直接走到书房前,刚想迈到台阶上,却被栾英给拦住了。
“栾侍卫,表小姐来了,想要见见少爷。”
秋水身上的脂粉味儿浓的冲鼻子,栾英略略往后退了一步,推门进去。
褚良坐在案几前,看着关外的舆图,眼皮子抬都不抬一下。
“既然月娘来了,就把她带过来。”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表妹,褚良对凌月娘还有几分兄妹之情,不过两人足足相差九岁,要说这份情谊多深厚,倒也不尽然。
栾英听到这话,飞快的走到门口,将凌月娘领了进来。
看着坐着的高大男人,俊美的五官透着刚毅之色,狭长的双目微微上调,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好像刻进了她心里似的。
凌月娘双眼一热,娇软的声音中掺了些沙哑道:
“表哥,月娘有话跟你说。”
栾英看了褚良一眼,见将军摆了摆手,这才退下。
书房的雕花木门被关上了,凌月娘怀里像揣了只兔子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凌月娘有些局促,小步走到了案几前,贪婪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怎么了?”
褚良放下笔,发现自己这个向来体弱的小表妹双眼红红,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嘴唇颤了颤,凌月娘把手掌摊开,香囊放在了书桌上。
“记得表哥说月娘做的香囊不错,就特地给你做了一个,我绣工不好,你可千万别笑话月娘……”
褚良眼神一闪,目光扫过精致的香囊,又对上凌月娘看似局促却透着浓浓情意的凤目,不由皱了皱眉。
“表妹身体不好,怎么还花心思做这些东西?我一个粗人,行军打仗也用不上,不如送给我娘。”
男人每说一个字,凌月娘眼里的水雾就更多一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怎么会听不出来褚良的言外之意。
表哥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想让她难堪,才用香囊当借口拒绝自己。
可是他连别人都能娶,为什么自己不行?是因为她凌月娘身份低微,配不上堂堂的定北将军吗?
强挤出一丝笑,凌月娘的指尖轻轻颤抖,声音中带着哭腔道:“表哥,姑母的月娘做好了,这个你就收下吧。”
褚良没有接,淡淡的看着凌月娘。
被男人的眼神盯着,凌月娘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算计全都无所遁形,她喘着粗气,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表哥就这么嫌弃月娘,连个小小的香囊都不愿意收下?”
女人哽咽了一下,好像站都站不稳了。
“是不是因为表嫂?”强挤出一丝笑,凌月娘问:“说起来,月娘还从来没有见过表嫂呢,到底是哪家的小姐这么有福分,能嫁给表哥?”
褚良不是不知道凌月娘的心思,但他却只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月娘,你过了。”
凌月娘有些羞恼,声音拔尖:“我哪里过了?月娘只是喜欢表哥啊,我又是哪里做错了?”
哭着哭着,她的身子越来越低,最后竟然跪在了地上,满脸泪痕,模样可怜极了。
“栾英!”
褚良叫了一声。
寡言少语的侍卫从门外进来,看到了哭的快背过气的表小姐,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把表小姐送回去。”
男女授受不亲,但既然是将军发话了,栾英也顾不得这些小事,直接扶着凌月娘的手臂,将人往外拉。
凌月娘挣扎着不愿意离开,双眼满布红丝,嗓子都哑了。
“表哥,你就要了月娘好不好,月娘不能没有你,就算只当个妾室,我也心甘情愿,我愿意的!”
栾英怎么也没想到表小姐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些年凌家虽然败落,但之前好歹风光了几十年,嫡出的小姐怎么能给人做妾,这不是将凌家的颜面狠狠往泥里踩吗?
栾英实在是不明白,表小姐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就算她喜欢将军,也不能这么自甘下贱。
手上的力气用的稍微大了些,凌月娘到底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没几下就跟栾英带出了书房。
书房中再次恢复安静,落针可闻。
褚良看着落在案几上的香囊,眉头拧紧了。
凌月娘被栾英送到青玉楼,满脸绝望,哭的连衣襟都湿了。
金玲看到主子这副模样,心里既担心又难受,想起小姐半天都没吃东西,怕她身体熬不住,就往大厨房走,想要端一碗鸡汤过来,垫垫肚子。
这府里头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凌月娘那副死皮赖脸纠缠褚良的模样,即使在书房里,院子外头还有不少丫鬟守着,就说那春鸳跟秋水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春鸳一想到表小姐对少爷怀着那种心思,嫉恨的眼都红了,直接跟昆山院一个碎嘴的婆子说了这事,现在已经被所有人知道了。
好在这帮丫鬟奴才顾及着凌氏,不敢胡乱说话,这才没有更难听的话传出来。
金玲刚走到大厨房门口,就听到里头的几个婆子嘴里头不干不净的词儿不断往外冒。
“表小姐那副秧鸡的模样,一看就是不能生的,哪里能比得过林奶娘?”
“就是就是,光说脸蛋身段儿,表小姐就比不过林奶娘,而且听说林奶娘是被人奸淫生下来的孩子,只一回肚子就揣上了货,现在说不定都有小少爷了,能生孩子不比什么都强?”
……
听着这些婆子口里头难听的话,金玲气的浑身发抖。
见到她站在门口,还有几个婆子没认出这面生的丫鬟,毕竟凌月娘来侯府的次数虽然多,但也不是常住,下人们自然是认不全的。
冷着脸走进大厨房,里头一股呛人的烟火气。
掌事的王婆子瞪了几个碎嘴的一眼,满脸堆笑的迎上去:“金玲姑娘怎么来大厨房这种烟熏火燎的地方了?表小姐要是有什么吩咐,跟奴婢知会一声便是。”
这老货也是个刁钻的,现在满脸赔笑,暗地里指不定怎么作践她们小姐。
“小姐没吃午膳,劳烦端一碗鸡汤,在来些好克化的金银卷儿……”
王婆子连忙应了,将吃食准备好放进了食盒里,让金玲提着走了。
等人走后,刚刚几个烧火的婆子这才啐了一声:
“都是伺候人的奴才,摆什么脸色,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一旁的婆子悻悻的附和着,话说的越来越难听,毕竟像凌月娘这种自荐枕席的女人,在大业朝并没有多少,自然是为人所不齿的。
下人之间的闲话,很快就传到了芙蓉苑。
见夫人面颊紧绷,脸色忽青忽白实在说不上好,李嬷嬷赶紧端了一碗杏仁奶过来。
羊奶原本带着一股腥气,但将杏仁磨成粉,加进锅里煮着,不止那股子腥味儿没了,反而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凌氏喝了几口,脸色透着红润,气恨道:
“月娘这事儿做的不对,阿良也不是什么好饼,明明是自己的亲表妹,为了一个失了清白的奶娘,将月娘的脸面狠狠往地上踩,我就想不明白了,那林奶娘究竟有什么好,为什么阿良要对她念念不忘?”
李嬷嬷板着脸道:“老奴说句不好听的,林奶娘就算再不好,她也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连老奴这种糟婆子看了,都忍不住多瞅两眼,少爷血气方刚的,喜欢这种妇人也正常。”
再加上林奶娘对少爷有救命之恩,娶了当正妻,倒也不算什么。
这话李嬷嬷也就是在心里头想想,现在夫人正在气头儿上,她哪敢说出口?
“夫人别气,林奶娘虽然身份不好,但好歹是个好生养的,瞧瞧那臀圆的嘞,肯定能生出好几个胖娃娃,少爷眼见着就要二十七了,要是多生几个孩子……”
凌氏冷笑一声:“有那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娘,能生出来什么好东西?”
也是被气的狠了,凌氏才说出来这种话。
自打她嫁到定北侯府,除了丈夫去世伤心难受之外,再也没有受过别的委屈,以至于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大。
李嬷嬷听到这话,赶忙闭上了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
定北侯府里发生的事,盼儿自然是不清楚的。
现在她身边只有翠翘跟赵婆子两人伺候,褚良还说要多送几个人过来,被盼儿给拒绝了。
废庄的地契在林氏手里,算是娘俩儿的私产,让定北侯府的人过来,盼儿心里头总是有些别扭。
但翠翘跟赵婆子两人却是例外,毕竟她们两个的身契还在,赵婆子生了小锦,母女都呆在废庄里,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转眼就到了十月中,明天就是盼儿出嫁的日子。
前几日大红的嫁衣就已经做好了,送到了废庄里,嫁衣是由锦绣坊做出来的,那是京里头最出名的绣庄,听说有不少宫里头的贵人,都去锦绣坊里做衣裳。
一想到明天就要嫁给褚良,盼儿心里也有些发慌。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外头响起了一阵刺耳的狗叫声。
周庄头在院子里给狼牙搭了一个窝棚,这大狗虽然凶悍,却不咬人,也没用狗链子锁上,怎么会大半夜的发起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