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稚川好歹也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但自打搬到了定北侯府之后,他觉得将军夫人看中的根本不是他的医术,而是那些杂七杂八的药方。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见穿着葱绿色襦裙的妇人缓缓走入正堂中。
妇人生的粉面桃腮,肤白如玉,红唇勾起一丝笑容,俏丽的好似二八佳人,她坐在八仙椅上,从袖笼中掏出两瓶灵泉水,伸手往葛稚川面前推了推。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葛稚川也不是傻子,他清楚灵泉水有多珍贵,天下之大只有将军夫人手上有,别处再无仿品。
平日里想从林盼儿手中拿到一瓶灵泉水都实属不易,眼下这妇人竟然主动取出两瓶。事出反常必有妖,葛稚川没有贸然将灵泉水收下,他板着脸,神情中满是严肃,问:
“不知夫人有何事?”
盼儿是个生意人,她知道葛稚川平日里炼药,最稀罕的就是灵泉水,此刻也不觉得羞窘,大大方方地将自己需要的东西说出口了。
“我想向先生讨一张方子。”
“什么方子?”
又圆又亮的杏眼微微眯起,好像漆黑夜幕上挂着的月牙儿似的,这副俏丽的皮相的确极为美丽,但葛稚川这小老头儿对美色根本没有半分兴趣,甚至态度还有些冷淡。
“避子药。”
葛稚川:“……小老儿记得,先前将军想出了不少法子,什么鱼泡、细绢都用过了,怎么夫人还要用药?”
饶是盼儿脸皮不薄,也不好意思跟一个男人讨论床笫之事,她敷衍道:“先生别管这么多,要是有不伤身的方子,告诉我便是。”
“是药三分毒,就算有灵泉水这种稀罕物,还是会对身体有些损伤,不过平日里注意调养,危害也不算大。”
说着,葛稚川吩咐身边的药童,让他取来纸笔,速度飞快地在白纸上写下了药方。
盼儿看着纸上龙飞凤舞地几个大字,突然想起了先前的杨氏,忍不住问了一嘴:
“杨氏喝下的那种生子药,听起来邪的很,竟然会损耗母体的精气去滋养胎儿,此刻她还没有将孩子流了,是不是已经出事了?”
葛稚川捏着两撇山羊胡,咂咂嘴,颇有些不以为然道:“每个人身体的状况不同,杨氏的年岁本就不小,即使每日都喝了紫河车熬成的汤水,滋补的效用也有限,出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却不太好猜。”
盼儿跟杨氏拢共也就见过几回,她不好插手别人家的事情,问过一嘴也就算了。
药童按着方子将药材配制好,盼儿拎着药包往小院儿走,刚一走进主卧,栾玉便直直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
看到小丫头满脸的急色,盼儿忍不住问了一嘴。
“方才翟夫人往咱们这送了信儿,说二夫人怕是……不行了。”
听到这话,盼儿愣了一下,刚刚她在葛稚川的药庐里还提过杨氏的事情,哪想到还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得知了杨氏不行的消息,这人未免也太脆弱了些。
“翟夫人是什么意思?”
“她想请葛神医再去翟家瞧上一眼,若是能保住性命的话,便是好事一桩,若是保不住,也不强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杨氏的想法虽然偏激了些,但她也是个可怜人,自打嫁给翟耀后,就没有过过一天的顺心日子,服下了生子药之后才移了性子。
“你去请葛神医过来,我也跟着去一趟翟家。”
栾玉诶了一声,从屋里走出去便找了个侍卫,让他将马车准备好。
几个人一起坐在马车上,葛稚川手里头端着瓷罐,从里头抓了几颗糖渍过的酸梅子,吐完核,咂咂嘴道:“这人还真不经念叨,咱们才刚提起杨氏,她这就不行了,啧啧。”
葛稚川年过六十,因为常年行医的缘故,他经历过的生离死别不知有多少,在听说杨氏不好的消息时,他心中并无太大的波动。
但盼儿却与葛稚川不同,只要一想到活生生的人会在顷刻之间变为冰冷的尸体,她心里头就堵得慌,忍不住催促车夫快着些。
车轮轧在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等一行人赶到翟家时,代氏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了。
盼儿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着挺着大肚子的代氏脸色苍白,她小跑着到了妇人面前,拉着代氏的手,只觉得好像摸到了冰块儿,小女人忍不住安抚一番:“姐姐别担心,葛神医医术高明,肯定不会有事的。”
代氏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领着众人往二房走,一边道:“先前杨氏日日喝着紫河车熬煮的汤水,开始还能有些效果,但最近这一个月,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时不时就会呕吐,今日竟然还吐出了血。”
只要一想到床上一片殷红的血迹,代氏浑身上下的寒毛便忍不住竖了起来,整个人不免有些胆寒。
主卧外,一个穿着浅紫色裙衫的女子来回踱步,在看到代氏时,娇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声音清脆如同出谷黄莺:
“见过大夫人。”
目光落在女子脸上,盼儿仔细打量了一下,觉得她的模样有些熟悉。
代氏神情冷淡,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想推开主卧的雕花木门,却被那个女子扯住了袖口。
“杨玉兰,你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杨玉兰的名字,盼儿霎时间想起了这女子的身份,记得代氏先前提过,二夫人杨氏有个妹妹,名叫杨玉兰,成了寡妇之后便搬回了京城,与翟家二爷翟耀早就私定了终身,虽然没有名分,但暗地里却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夫妻了。
此时此刻杨玉兰趁着杨氏病重,出现在翟家,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实在是说不好。
余光扫了杨玉兰一眼,盼儿发现她骨架纤细,皮肉匀白细腻,身上带着几分清雅的气质,就跟空谷幽兰一般,若是只看外表,的确无法想象她会做出与姐夫私通的这种腌臜事儿,真是人不可貌相。
“大夫人,屋里头血气重,您现下可是双身子的人,万一被冲撞了,这可如何是好?”
即使隔着薄薄一层门板,站在石阶儿下头,盼儿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她的嗅觉比普通人要灵敏许多,心中已经猜想到杨氏的情况怕是不好了,便贴着代氏的耳廓,小声道:
“姐姐,莫要耽搁时辰了,二夫人的身体为重。”
代氏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一把将杨玉兰的手给甩开,皮笑肉不笑道:“杨二小姐,无论如何弟妹都是我们翟家人,亲人之间哪里还怕血气冲撞?多谢杨二小姐费心了。”
杨玉兰身量纤瘦,她又刻意扮成那副娇柔的模样,此刻被代氏推得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柔嫩的手掌在青石板上狠狠蹭了一下,皮肉都渗出血丝了。
“玉兰!”
不远处传来男人的低吼声,盼儿转头一看,发现是翟耀几步冲到近前。
代氏看着面前的小叔子,心里头甭提有多膈应了,她也没有给翟耀留颜面,直截了当道:
“你媳妇已经病入膏肓了,我带了葛神医过来给她诊治,偏偏这位杨二小姐将我拦在门外,到底是什么心思,二弟你好好想想。”
说完,代氏根本不想听翟耀的辩驳,伸手将门板给推开,盼儿忍不住抿了抿嘴,秀气的柳眉紧紧皱着,强行压抑住想吐的冲动。
一行人进了屋后,盼儿发现屋里头有不少丫鬟守在床榻前头。
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原本质料上乘的被褥,现下被血染了一层,瘦成纸片的女人脸色蜡黄,双目半睁半合,那副形容枯槁的模样,比起先前好像整整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扫了一眼杨氏微微凸起的小腹,盼儿实在想不明白,像翟耀那种三心二意的男人,哪里值得杨氏拼死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葛稚川走上前,将布包打开,从中取出了一根金针,在杨氏身上扎了几下。
“夫人,把瓷瓶给我。”
听到这话,盼儿后知后觉地从衣袖中将灵泉水取了出来,葛稚川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一把掰开了杨氏的下颚,将透明澄澈的灵泉水直接灌进了女人口中。
灵泉配以金针,效果的确不差,杨氏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虽然远远比不上普通人,但也比方才那副濒死的模样强上许多。
两手死死捏住锦被,杨氏睁开眼,盯着床头的葛稚川,没有半点儿开口的意思。
“二夫人,小老儿再问你一回,你还想不想活?”
这世上没有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但杨氏却很想为翟耀生一个嫡子,她嫁到翟家这么多年,眼见着庶子庶女一个个出世,但她的肚子却半点儿消息都没有,面对公婆的责难与白眼,杨氏心头疼的好似刀割一般。
枯瘦的手掌轻轻覆上小腹,看到杨氏眼里的犹豫之色,代氏死死咬牙,恨声道:“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就算现下不落胎,你也活不到临盆的时候。你知道翟耀现下在哪儿吗?他在院子外面陪着杨玉兰,你若是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杨玉兰的,你可愿意?”
杨氏双目圆瞪,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之色,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几乎丢掉了性命,只为了给翟耀生下一个嫡子,而那个男人却在陪着她的妹妹。
杨玉兰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两人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这世上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为何杨玉兰要盯紧了翟耀,甚至还做出那种不知羞耻的事情?
嘴里发出嗬嗬的出气声,眼见着女人的胸脯好似破旧的风箱,不断上下起伏着,盼儿杏眼中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怜悯。
说起来,杨氏也是个可怜人,从她嫁给了翟耀的第一天,命运便已经是安排好的了。
两行泪水从浑浊的眼中涌出,杨氏喃喃道:
“我想活下去。”
听到这话,葛稚川二话没说,赶忙写下了堕胎的方子,将药方交给代氏,由她手底下的丫鬟买了药材,亲自在小厨房里盯着,熬好了才端到房中。
杨氏体内的精气大部分都被腹中的胎儿给吸收了,整个人十分虚弱,即使想要打胎,落胎药也必须用温和一些的,若是服下了虎狼之药,要不了一时三刻,杨氏便会暴毙而亡。
正因为这一剂落胎药十分重要,代氏才不敢让二房的丫鬟插手。
杨氏先前服下了生子药,性情大变,将手底下的丫鬟折磨了许久,虽然没有闹出人命,但也足够那些下人们记恨的了,在这种关头,若是杨玉兰将她们其中的几个给收买了,在药里稍微动些手脚,杨氏怕是熬不过这一关。
熬药的同时,葛稚川开始给杨氏施针,细如毫毛的金针刺在女人周身的大穴上,止住了不断流逝的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