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外,洛二老爷洛锦章俯身凑到窗栊旁,正比手划脚的让随从刘德正噤声。
他本来是处理好了小院儿那边的事之后,准备来安慰安慰吓坏了的闺女,谁成想没进门就听见这一嗓子,心里也是惊的咯噔一声。
要说他这大女儿洛楚尘,洛棉章是极喜欢的,相貌绝丽,性格温顺,还特别孝顺尊敬他,这样的人就算没血缘关系都会忍不住亲近,更何况洛楚尘还是他嫡亲的女儿呢。
尤其,洛锦章任职翰林院,一呆二十来年不挪窝儿!在安陵候府那种门房儿都胜过普通小京官儿的勋贵之家,他虽仗着二老爷的身份,没谁敢在明着说什么,可那私底下——他早就成了众人口中的笑话了。
他那正妻裴氏,有个得势的娘家便不把他瞧在眼里,平日里面儿上殷勤,可神态眼底的轻蔑却是藏不住的。不错,他是小小的七品官,又是二子,没有爵位可以继承。日后候府分家,他也只能是个旁枝,可裴氏又有什么?当初嫁他时不过是小小的公府庶女罢了,他在不怎么样,也是候府嫡出呢!
裴氏若只自己瞧不起他,这就算了,左右他不缺银子不缺女人,和正妻处不好,就当摆设蹲那儿好了。但最可恨的,裴氏将两人嫡出的三儿一女——四个孩子教的明里暗里向着亲娘,对他这当亲爹的也无甚尊敬。尤其是小女儿洛楚芬,那鄙视不屑都是明晃晃的,根本不曾掩饰。
每次他‘出门儿’,或是去妾室房中,小女儿瞧他的眼神就像要喷出火来似的,隐隐竟还带着些恨意,看的洛锦章心都是凉的!
这哪是女儿啊,简直就是仇人一般了。
洛锦章对候府里的妻儿一肚子不满,情绪在自卑和自傲之转换着,又没人能满足他感情和自我认知的需要,让他长期处在饥渴状态。于是,他很自然就会把目光投向了爱慕(装的)他,全心全意依赖他(这是真的)的万兰春,和崇拜他,孺慕他的贴心女儿洛楚尘身上。
不得不承认,虽然洛锦章很无能很好色,但他的确是有些看重万兰春和洛楚尘的。今天小院儿被洛楚芬带人打砸成那样儿,洛锦章也很是心疼她们受的委屈。只是在候府妻女面前长期保持的低姿态,让他根本没想过,要去为万兰春和洛楚尘仗目。
可,此时听见大女儿的哭泣,他又不由的气愤起来。
弓着腰,洛锦章趴到窗栊边,将耳朵凑近,仔细的听起了屋里大女儿哽咽抽泣的哭诉。
而此时正屋里……
洛楚尘暗暗暼了一眼好像要‘破窗而入’的‘亲爹’,心里只觉得分外无语,当初还在候府的那会儿,她是知道这二叔有点不着调的,但她真心没想到,二叔竟然不着调到连偷听,都听不明白的份儿上。
“尘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谁说你不是你爹爹的女儿!”这边,万兰春坐在塌上握着女儿的手,满面温柔的低声劝着,“你就是洛家的姑娘,是安陵候府洛二老爷的血脉!就是咱家院子被砸成百上千次,这事实也谁都改变不了!”
万兰春如今坐的这个位置正背对着窗户,按角度肯定看不见洛锦章的。就只以为女儿是受了刺激,心里有阴影,因此相劝的态度也分外真诚。
“我是候府的血脉?呵呵!娘啊,咱们这样自欺欺人有意思吗?”洛楚尘脸面苦涩,声音里带着一股绝望,“人家若真把我当姐妹,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我记事以来,咱们院子被砸了多少回?明面说是有人捣乱,可实际呢?谁不知道,就是那府里派人来的!”
“我知道我身份卑微,根本不配跟人家堂堂的候府贵女攀那姐妹情份,可是,我也是爹爹的女儿,哪怕只看在一父所出的面子上,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活在那个小院儿里吗?”
“隔三差五在门口扔死猫死狗的地赖不算,三两个月就打上门来连砸带抢的家丁不算,如今,竟连真正的千金小姐都来了?咱们是出气筒吗?人家气不顺了就打砸咱们家一通儿出气!把咱们撵的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她们就那么高兴吗?我……我也是姓洛的啊!”
洛楚尘气息咽咽的哭泣着,手底下使上狠劲儿把大腿都掐的红肿青紫,因此也哭的分外真诚,语气带着无以言说的痛楚(是真疼啊),“娘啊,娘,今天若不是咱们跑的快,那些丫鬟,那些婆子,怕是就要把咱们打死当场了!”
“不会的,尘儿,不会的,她们不过是来闹一阵子罢了!”见女儿哭的这般凄惨,万兰春心里又难受又心疼,一把抱住女儿,她眼泪也下来了,“有你爹爹在呢,谁也不敢打死你!”
“有什么不敢的?今日那洛四姑娘不就要亲自动手吗?若不是咱们逃的快,瞧她那依依不饶的模样,会放过咱们吗?”洛楚尘语气带着微许悲愤之意,又颇为自嘲的接着道:“她先把咱们打死了!爹爹回来也没用了,咱们死都死了,难道爹爹还能杀了嫡亲女儿为咱们报仇不成?”
“这……不会吧!”万兰春也有点愣了,脑中仔细想了想,她突然发现女儿的推测实在‘真实’的有点可怕。
按她多年来瞧人的经验来判断,洛楚芬绝对是个冲动暴躁,又自视甚高的人。这样的人,脾气上来了很难保持理智,且自高自傲根本不会顾忌后果如何……
今儿洛楚芬本就含怨而来,又被女儿气的狠了,看那情形……若不是她们跑的快,真被洛楚芬带人打死也不是不可能。
亲闺女带着那么多人出府,以裴氏的性子,想必不会不知道(裴氏:擦,我真的不知道啊!),想来定是应允了的!
可——裴氏为什么会允许亲闺女带人来打外宅,万兰春也真心难以理解……
毕竟,这种事是如此毁名声……
难不成就如闺女猜测的一般,裴氏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再容不在她们母女的存在,准备拼着女儿受罚一次,也要除了她们?
不至于吧?万兰春觉得特别困惑,她存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裴氏弄想弄死她何必等到尘儿都那么大了?
而且,据她所知,洛锦章的‘红颜知已’不少,她也不是最招人恨的那个,毕竟,她都三十多岁了,再怀孕生个儿子夺家产的机率已经很小了。
至于她女儿,没个亲兄弟,又没个正经身份,就算顶着‘洛’姓,也是个父不明。就算侥天之幸回到安陵候府,正了名儿,一个庶女,也碍不着元配嫡女什么事。顶多赔一副嫁妆打发了而已。
安陵候府又不缺银子!
横论竖论,她们母女对裴氏的威胁都不大,裴氏……何苦为了弄死她们搭上亲生女儿的名声和未来?
“不会,为何不会?”洛楚尘突然激动起来,愤愤道:“娘,那洛四姑娘根本没把我当成手兄姐妹,在她眼里,我不过是奴婢之流罢了,而您,怕是连奴婢都不如。”
“打死了我们,对她来说,不过如同打死些猫狗畜牧一般,何需细想?何需在意?”洛楚尘的眼眶真的有些红了起来,心里也异常的憋闷难受。
前一世,为了亲娘嫁妆里的‘秘密’,她又何尝不是被爹娘和二婶当做个‘物件’一般交易给了承恩公府?继母和二婶也就罢了,总归跟她没有血脉关系,就算是害她,她也只当自己技不如人……
可是安陵候洛锦文,她的父亲……
洛楚尘根本不信,堂堂内阁大学士,掌一方实权的洛锦文会被承恩公府瞒过去,她死了一个月多了,不是一天两天。她的生父——安陵候府的真正掌权人会不知情?洛楚尘想想都觉得可笑,明明就是用她的死交换了什么利益,这才视而不见罢了!
现在,她身在府外,无论是生父还是继母,她都够不着。所以,裴氏……安陵候府的媳妇儿和承恩公府的女儿,接连了两个府门的裴氏,这个注定关系着她‘惨死秘密’的参与者,甚至主谋者……
洛楚尘黑她黑的毫不犹豫,对她来说,这不过是裴氏还她的第一笔债罢了。
“儿啊,我的儿……”被女儿真情留露的情绪感染,万兰春竟也真的伤感起来,想她自幼被亲爹娘卖进青楼,为挣扎出来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跟了洛二老爷,却也是风雨飘摇,生个女儿,又被如此欺辱,“儿啊,都怪娘,都是娘不好,是娘没给个正经儿身份,你当初就不该投到娘的肚子里……”
“娘啊……”洛楚尘也是热泪盈眶,扑到万兰春怀里,母女俩哭成了一团。
门外头,正听墙根儿的洛锦章额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双手握得死紧,脸胀的通红,一看就是怒火中烧的模样。
不得不说,在安陵候府那十八年的嫡长女生涯不是白过的,洛楚尘对府里每一个人的性格都很了解,完全知道怎么戳洛锦章的痛处。那是一戳一个准儿,戳的洛锦章那叫一个面红耳赤,暴跳如雷。
“二老爷,您看娘子和姑娘哭成这样儿,屋里……您还……”好不好意思进啊!一旁,随从犹犹豫豫的问着。
这随从,名为刘德正,如今虽跟在洛锦章身边,但实际却归小院儿管理,天生心向万兰春。而他的媳妇儿,正是白日里被人挠的满脸血的刘婆子。
刘婆子被打的挺惨,不止满脸血,身上也有多处伤痕,如今还在下人房等着大夫,见她这惨状,做为丈夫的刘德正自然心疼的很,对打伤她的洛楚芬等人也非常不满……
因此,他才会在这种时候添上一把火,让洛锦章更加愤怒。
“你闭嘴,老爷我才是这院儿的主子,有什么不能进的!”洛锦章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一脚踹开房门迈步进去,对着抱头痛哭的母女两人大声道:“兰春,尘儿,你们不用怕,我才是二房的主子,有我在,我看谁敢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