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温舒死了,死的极其悲惨。或许是他早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死亡,他自己反倒格外的安静,当刽子手的屠刀落下的那一刻有人看到他还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凄惨。王温舒在京城没有家人,尸体是他家的老仆收拢的,用的是薄皮棺材,就葬在东城外的原下,据说这是王温舒的遗愿,至于为什么不回老家的原因没人知道。
因为王温舒的死,朝廷上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丞相公孙弘被罢了,爵位也被掳夺,罪名是无能,这让公孙弘非常羞愧,没在长安多待一天,便匆匆回了老家。就在公孙弘离开的三日后,公孙贺被皇帝拜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卫青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淳于意被招去了多次,依旧不见什么起色。卫青已经向皇帝上书请辞,却未被允许。但卫青是个认真的人,既然还有大司马在身,自然在朝,很多人听见他剧烈的咳嗽心下多有不忍。最让人意外的是已经很少在人前露面的原廷尉张汤,这一次竟然拿下了上卿,官职为御史大夫,成了一个超然的存在,或许张汤出身廷尉府的缘故,刚一上任便连续弹劾数人,且有理有据让朝廷一时震动。
除了朝堂的动荡之外,各地的刺史、州牧、郡守,以及下面的各级官吏也做了很大的调整,有些人被升迁,有些人被一撸到底,有些被革职,当然有些被晋升。但是人们发现,那些被晋升的大多是从书院毕业的学子。尚没有毕业的霍光入了内廷,上官桀出任羽林郎,田千秋为司农寺少卿,就连外族人金日磾也获封御马监,成为第一个在大汉朝任职的匈奴人。
现在的朝堂让不少人摸不着头脑,老一辈的官员在面对年轻人的挑战时,总是被压的喘不过气,因为这些人无论在学识还是口才上都比他们要高出很多,以前只靠经验为官的人甚至被这些年轻人说的汗流浃背张口无言。于是乎不少人有了去意,他们已经看出来自己的前途有多么惨淡。
苏任依旧每日按时点卯,优哉游哉的走进司农寺,然后坐在古槐下喝茶休息,手里的那本书不知被他翻了多少遍,很多书页已经卷角,只有黄十三知道其实苏任连一个字都不曾看过。司农寺的官员也习惯了苏任的这一套,来来回回行走的时候非常有意识的选择避开这里,除了田千秋时不时的过来和苏任说上两句,然后很快就被下属们叫走去处理政务。
公孙敖现在是卫将军,说起来也和苏任这个骠骑大将军一样是个闲散的官。因为贡金的事情,他的很多朋友牵扯其中,所以几乎从不出门。若不是苏任相邀,他必定会在自己的侯府之中坐到老死。
“来来来,尝尝,这是刚刚从江苏送来的新茶,味道很不错。”苏任替公孙敖斟上一杯茶,随手将手里的书塞到身后。
公孙敖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人,便问道:“你就准备在这司农寺里老死?”
苏任笑道:“有什么不好?下个月我儿娶亲,等忙过了这档子大事再说。”
“难不成你也要……”
“老了,你看看他们。”苏任一指那些正在屋里忙碌的官吏:“想当年你我也是这般雄心壮志,看着他们一个个长起来,再想想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你都有孙子了,而我还要张罗着给儿子娶亲。”
“你就不怕……”
“怕什么?”苏任又给公孙敖倒了杯茶:“日子总是要过的。”
“哎!”公孙敖叹了口气,再一次将茶一口喝掉:“卫青只所以上表请辞一来的确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二来也是希望你能做大司马,咱们这些人中论起来你是最合适的,可陛下硬是让卫青做了大司马大将军,只给了你个骠骑大将军,现在卫青主动退让,谁料陛下又不允,难不成陛下还对你不放心?”
“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苏任道:“其实陛下这么做是对的,我们这些人在军中的影响太大,谁做大司马大将军都不好,也只有卫青最合适。”
“我可听说,李息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就他那个样子怎么能做车骑将军?他上过几次战场?我们提着刀和匈奴人拼命的时候,他还是陛下身边的亲卫,怎们轮也轮不到他骑到咱们头上。”
苏任忽然一笑:“明日我准备去终南山游猎,你去不去?”
“游猎?”公孙敖一愣:“不去,我现在那都不能去。”
“为什么?陛下又没让你不许出门,我准备带着健儿和康儿以及曹襄几个小家伙去,如果你想去也可带上你儿子,就咱们一群人,这几个小子是想看我笑话,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说我的箭术很差,有你我就不担心了。”
公孙敖依旧摇摇头:“我不能走,我一走家里就乱了。”
“乱不了!”苏任道:“我已经让人去司马府请假了,估计卫青还不至于不给你我这个面子,就这么说好了明日一早我在西城门等你。”
终南山并不是秦岭最高的山脉,只因地形好且有书院在这里,便被无知的乡民传为圣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书院的旁边有人修了一座小小的道观,里面供奉的是老子。泥塑非常逼真,一位老者骑着青牛一腿曲一腿伸,斗笠背在身后,面带笑意,看上去更像田间劳动的农夫。然而这座道观的香火非常好,都说在这里祈祷,老君爷爷能挺到,一定会保佑你家孩子考中书院,所以每年书院招考的日子,道观如同烧着了一样浓烟滚滚。
苏任骑着自己的马,身后的白马低着头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苏健便将白马的缰绳拴在自己的马鞍上,随时注意白马的动静。苏康和曹襄几人非常高兴,不断的催促苏任和公孙敖快一些,但苏任为了照顾白马的节奏,将速度压到了极致。
公孙敖扭头看了看白马:“这匹马已经老了的不行了,你带着他估计它就回不来了。”
苏任也是一脸凄然:“它当年驮着我从蜀郡来到长安,又驮着我去过岭南和西域,即便是雁门关外也一直陪着我,他可以算是我的兄弟,这一次我要进山它执意跟着,估计以为我要回蜀郡,它是想家了。”
“是你想家了吧?”公孙敖看着苏任有些发红的眼圈:“你是厌倦了朝堂,当年你是何等的飞扬跋扈,一入长安便炸了北门,以平民之身将长公主扳倒,那时候的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苏任笑了笑:“年少轻狂,你还不是一样,纵马如风怕过谁来?”
公孙敖也惨笑一声:“现在想想也是,那些年何等张扬,怎么现在就变得如此胆小怕事?过几日当户兄就要回来了,他在玉门这么多年,听说陛下不准备给他封侯,哎,可惜了。”
“李老将军的爵位就是他的,所以陛下才不会封侯,李敢不是这一次得了一个临安候的爵吗?”
“临安候,临安那地方你是去过的,还没一个镇子大,这也是侯爵?”
苏任拍拍公孙敖的肩膀:“别在意那些俗世,活得轻松一些,你看看我有吃有喝,有儿子有女儿,比起当初我从山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即便是你也是军汉出身,若没有陛下说不定早已经不知道在哪了,何必在这种事上计较那么多?”
“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是在生陛下的气!”
“是又如何?”
苏任看了已经脸色发红的公孙敖:“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初是我们替换了田蚡、翟青狄那一伙,现在年轻人替掉我们又有什么可说的?何况陛下还算仁慈,若放在太祖高皇帝之时,可想过我们这些人的下场?没有走淮阴侯的老路,要知足。”
公孙敖半天没有说话,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苏任又道:“听说陛下要修建凌云阁,准备将有功之人画像供奉其中,你可知此事?”
公孙敖点点头:“知道一些,前几日咱们的公孙丞相来我家说了这件事。”
“不知是从太祖高皇帝开始,还只是本朝之人?”
“原本打算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已经定了几个人,在淮阴侯的时候出了岔子,太史令司马迁插嘴应该将淮阴侯立为第二,陛下一听大怒,将司马迁下狱。”
苏任摇摇头道:“论军功韩信可谓第一,但论对大汉建立立第二也没什么,但是却被太祖高皇帝一再贬斥,后又以谋反正法,也不怪陛下生气,若按司马迁所言就是太祖高皇帝错了,若放在别处似乎也不合适。”
“所以,便有人建议不设前朝,只从陛下继位开始。”
“你我排第几?”
公孙敖摇摇头:“以官职和爵位来看,卫青应为第一,但有你的存在他不能服众,所以陛下应该也在头疼。”
“既然这样,回来我就请辞回蜀郡。”
公孙敖瞪大眼睛,呆立半晌。
沿着秦岭的川道一直往里走,翻越几道山梁之后,苏康和曹襄也累的不轻,特别是白马的四条腿都在打颤。苏任便让众人找个地方扎营,今日他们的行程就算结束了。公孙敖的箭术依旧绝伦,出去不久便听到苏健和曹襄的大叫,很快便提着几只野鸡和野兔回来了。苏任自然是主厨,趁着苏健生火的时候,苏健和曹襄领着公孙吉将野鸡和野兔洗剥干净,看着几个小子忙活的样子,公孙敖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