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了,天渐渐热了起来。这里靠近齐眉山,还算凉爽。河岸上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亮色,尹泽锦牵着他的马黑子一个人缓缓走着,一人一马,看着悠闲,实则孤独。正如武昊所说,他心里装着万般烦事,却不能不打仗。几十万人的性命不是儿戏,造反一途,要么生,要么死,别无选择。不管是他,还是跟着他造反的人,都一样。
放开缰绳,他寻了块绿地,由着黑子吃草,自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仰头看天。
今儿天气好,天空湛蓝高远,白云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关山万里,看见了那个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骑着马儿,挥鞭在喊,“尹泽锦,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
她嘟着小嘴,扬着微笑,“尹泽锦,你长得太帅了。我喜欢你。”
她眉眼弯弯,凑上撒娇,“尹泽锦,你亲亲我啊,你亲亲我嘛。”
“尹泽锦,你,真,贱!”
“尹泽锦,我怎么就遇上了你,你会一直对我好的,对不对?”
“尹泽锦,即便整个天下都要你死,你还有我。”
“尹泽锦,你还撵不撵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撵,也撵不走我的。”
“尹泽锦,我说过,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处,做了鬼也要缠住你,你休想就这般逃开我。”
“尹泽锦,上一世的事情我很遗憾,那我们下辈子,也一定会是爱人。”
“尹泽锦……”
“尹泽锦……”
烈日的骄阳下,他仿入陷入了一个旖旎的梦里。天地间,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伤神的烂摊子。只有她的婵儿,一颦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从马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扑入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与他无声无息的疯狂……
“嘶嘶……”
这时,黑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尹泽锦托着额头的手垂下,回头看向背后的树丛,“出来!”
小畈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皇上,您火眼金睛,这都发现我了。”
他嬉皮笑脸的讨着巧,可尹泽锦却面无表情,“有事?”
小畈嘿嘿轻笑,看天,“今儿天气甚好,陛下龙心大悦否?能不能赏小子说几句话?”
上次战役的胜利,小畈和影都被尹泽锦调回来的,只不过影主要的任务就是保护萧婵,但是现在也不在这里,而小畈便时常侍在他左右,为他署理着公事和私务。这些年,不论大事小事繁杂事,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是一个能干的人,嘴巴也油滑。可这会子,他却无力为尹泽锦分忧,只能卖萌装傻拍马屁了。
他如此乖巧,尹泽锦果然赏了一句话,“可有皇后的消息传来?”
听到这句话,小畈的头就生痛,嗓子眼儿也发堵。
这是尹泽锦问得最多的话。也不知怎的,这皇上遇到了皇后的事,就像变了个人,让小畈极不适应,又不得不去适应。说来萧婵和尹泽锦这么久以来,见证全过程的就是小畈了,他熟悉萧婵,更了解尹泽锦,现在瞥着尹泽锦冷肃的面孔,他小媳妇儿似的吐了吐舌头,笑得有些勉强,“陛下,也不晓得是哪个生儿子没屁股的家伙造谣说皇后在灵璧。这两日,属下都把灵璧翻了一个颠儿,也没找到人影儿。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骗子。”
尹泽锦眉心微蹙,没有吭声。
小畈以为说服了他,为免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他未雨绸缪,小意地劝,“陛下,再遇上这种骗子,咱可别再信了……您要是想知道皇后的消息,属下亲自去萧将军那里一趟吧!”
这些日子尹泽锦常常问萧婵的消息,却从不让人去萧将军那里看萧婵,小畈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尹泽锦现在真的像是人家的女婿,与女儿吵架后,不敢去娘家见岳丈了。
尹泽锦冷眸一抬,直视着他,“你不懂。有人骗我,也是好的。”
“嗯”一声,小畈确实不懂。他快疯了,陛下这算什么话?
尹泽锦转头,静静望向天空,“有消息,强于没消息。有人肯骗我,强于连骗子都没了。”
他也后悔了,他想要把萧婵带在身边,哪怕每天都会被鲜血沾染的全身,他也没关系,萧婵应该是不会嫌弃他的,但是当时怎么他就做了这个决定,怎么就那么固执,又那么狠心的跟萧婵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一年多来,萧婵从来就没有说过害怕死,无论多么危险,她总是能够脱险,然后到他的身边,这么长时间,每一次尹泽锦想起自己在敌我厮杀的战场上看见那一抹身影的时候,总是浑身有用不尽的力量。
她就是这般神奇的存在,她总是能给尹泽锦无数的惊喜,她总是让尹泽锦一次次的突破自己,让尹泽锦知道他想要什么,她也让尹泽锦知道了,爱上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爱,甚至,他想要自己的生命来爱着萧婵。
或许,这一次真的是他错了,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他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希望萧婵能够明白他的苦心,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他负荆请罪时,萧婵能够给他说话的机会。
“……”看着他眉间紧皱出的纹路,小畈突地心酸,红了眼眶,“陛下,您何苦折磨自个儿?我们都知道您的苦心的,您只不过不想让我师父有危险而已,师父一定能明白您的,只不过现在她不是生气嘛!总要生一段时间气的,我师父不记仇的,您知道的。”
四个月前,萧婵怒气冲天的从尹泽锦的大帐中出来,自己牵了一匹马就离开,尹泽锦突然发疯了一般追了出来,却始终没有追到萧婵,他派人安全的把萧婵送到萧大将军那里去,他们就知道了尹泽锦和萧婵出事了。
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就突然吵成这样。小畈想不通。咽了口唾沫,也只剩叹息。
“陛下,您放心吧,我师父会回来的,现在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
“大事?”尹泽锦冷眼一剜,“我的妻子都要离开我了,不算大事?那你来教教本王,何谓大事?”
他冷厉无波的声音,吓得小畈心肝一抽,赶紧低头,“属下失言,望陛下恕罪。”
尹泽锦从石头上缓缓站起,身上坚硬的甲胄,在阳光照耀下,却闪着刺骨的冷光。
“你们继续打听,只要不打扰她的生活,我要知道她所有的消息,我不想再听到没有消息这样的话,难道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吗?”
他话音落,小畈还未领命,远处便传来“嘚嘚”的马蹄声,紧接着,朝九骑着马疯狂地奔了过来,“报!陛下——紧急军务。”
尹泽锦深吸一口气,扫向他时,脸上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说!”
朝九铠甲在身,满脸通红,疾步下马,却没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脸和赤红的眼,只低垂着头,大声禀报。
“探子来报,尹泽瑞的大军已至灵璧,驻营在十里外的陈家坡,便传令凤阳、淮安及安东卫指挥使,要求他们助战,筹谋在灵璧一举歼敌我军主力——”
尹泽锦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晕中,唇角浮上一丝笑容,“好。”
这一声好颇为怪异,影眉头微皱,“陛下,武将军请您回营商议。”
尹泽锦没有回答,大步过去,翻身上马,一袭黑色的战甲在身,仿若修罗临世。策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锋利的视线闪着冰冷的华光,可憔悴的面孔迎着血红色的夕阳,却像是添了一抹难解的柔情。
“传出消息去,便说摩西军六十万人马围攻灵璧,尹泽锦陷入危局……”
朝九受惊般“啊”一声,僵在原地,小声叨叨,“陛下是不是疯了?”战争还没开战,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为了哪般?
瞥着尹泽锦远去的背影,小畈拍拍他的肩膀,“陛下不敢去找娘娘,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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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尹两军对阵灵壁的消息,整个天下都在传扬。
五月底了,都平城这两日经历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雷雨。但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气,烽火衰不了它的灵气,雷雨也挎不了百姓们对战争的关注与敏锐性。
淅沥的细雨中,离沉香药坊最近的,却不是那个他曾经为她而建的一个茶楼,月锦茶楼对面新开了一家茶楼,因为萧婵喜欢听书,所以这里的生意几天就比月锦茶楼好了,而且价格低,自然是人满为患。
“……听说了吗?咱们皇上这回阴沟里翻了船,被尹泽瑞那混蛋一阵围追堵截,拦在了灵璧那地方!虎落平阳遭犬欺啊,我堂堂元照国皇上,竟会落到那步田地?叹,可叹,可气!接下来还不知道咱们元照国的命运如何,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命运如何了。”茶楼中间的桌子上,一个虬髯汉子一只脚踩在长凳上,说得眉飞色舞,满脸气愤的红光,“咱尹军一路从沧州杀到灵璧,铁蹄之下,尸横遍野,但说到底,损耗也不少啊,天远地远,又无后援,也无粮道……如今在灵壁被人堵住了,前有摩西军的京畿大营,后有尹泽瑞的追兵,不是被人关门捶打么?这么前后夹击,我看尹军在劫难逃了……”
那家伙定是一个军事爱好者,他口唾横飞,就像自个儿亲眼见着似的,兴奋无比,哪怕尹泽锦真的输了,他们就真的成了他国战奴了,也丝毫不能影响他的激动。
茶楼中人,随着他时而唏嘘,时而叹息,时而担忧,心脏也是怦怦乱跳,提心吊胆,却无人注意倚靠窗边的一个麻脸胖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