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壳陈皮半夏齐,麻黄狼毒及茱萸,六般之药宜陈久,入药方知奏效奇……
一道清浅悦耳的女声,从沉香院”里传来,犹如天籁,响遏行云。
泰平三年,冬,上京城换新颜的新皇城。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郭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独立在后宫且被萧婵命名为沉香院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
影自然了解萧婵为什么要给医药庐取这个名字。
她是重情义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跟药有关系,都会以沉香命名。
萧婵去不了沉香药坊了,慢慢的,沉香院——这个皇后娘娘的医药庐,就变成了元照国后宫最神秘的所在。
踏过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穿过被积雪压着还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小竹林,影快步入了药庐,在宫人的引领下,从结了珠帘的回廊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中药草味儿。
他站定在门边,静静的。
屋中的小妇人绾着别致的发髻,半垂着头,嘴里念叨着《六陈歌》,手上拿了一个桐制的药杵,把案几上的药臼捣得“咚咚”作响。她像是在制药,更像在玩着某种得趣的游戏,白皙的脸蛋儿上,晕出一抹红润,比巧妆阁的浅米分胭脂还要美好,也让她显得格外真实。
“你来了?”萧婵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影。
飞鱼服、绣春刀……当尹泽锦的惯有配置出现在影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
“我说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影飘远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宁静。他走过去,揖了一礼,无意看见她握着药杵的手指上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心突了一瞬,便垂下目光,避开视线,严肃的回禀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样子太过生疏和客套,萧婵有些不适应,抬头随意一瞥,她撩他一眼,“没事儿不能叫你来?”
影被噎住,没有吭声。萧婵呵呵笑着,眼波飞过,指向对面的青藤椅,“坐下说。”
影没有说话,僵硬着脊背坐了下来,看向案几上贴着标签的各种药瓶,还有几本线装的书籍,那些书都磨毛了边,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爱重它们,平常看得颇多……
这些日子,她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
皱了皱眉头,他收回视线,看她:“娘娘……”
“影……”萧婵打断他,把药末倒入药盅里,严肃着脸批评,“咱能不这么见外么?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我二人这么了解,搞得这般生分做啥?”
影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不敢,你是皇后娘娘。微臣不见外,那是得杀头的。”
萧婵斜着眼,不悦地瞪他,“影,指挥使大人,非得逼我发飙还是怎的?”
旧时的称谓,旧时的语气,让影目光浅眯,怔住,视线迎上她审视的眼,“……娘娘,微臣很忙。”
他踌躇的语气,逗乐了萧婵。
她不自觉轻笑出声儿,“是是是,晓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会千难万难才请了你来?”
她知道影确实是真忙,锦衣卫指使挥兼五军都督,两个嵌了黄金的头衔戴着,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她却知道,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势便伴随着多大的责任,他平日里确实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吃不明白。
但不论他多忙,作为皇宫里最闲的人,而且萧婵最是清楚,影不是表面这么冷冰冰的,他心里热乎,所以她必须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影的岁数,要是运气好点,都可以做爷爷了。
可从前朝蹉跎到现在,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闲着,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影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影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鱼入瓮中,她悠哉自在,影却很头痛,“娘娘,您到底所为何事?”
萧婵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他确实是个纯爷们儿,人这么精神,相貌也不差,又满意地点了点头,“事儿很简单,为你找媳妇儿。”
“……”影无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忙与找媳妇儿又不冲突。”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传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你怎么就不需要了?”他的油盐不进,让萧婵有些恼火,声音拔高了。
影目光微凝,将了她一军,“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妇儿便是为了传宗接代?”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萧婵最讨厌这种论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对待。
果然,萧婵翻个白眼儿,不继续与他扯皮了,只是挥挥衣袖喊人,“兰昆!”
兰昆一直笑眯眯地立在边上,闻声儿捂嘴偷笑着,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备妥当的美人画像捧了出来,平放在影面前的案几上,恭顺笑道,“指挥使大人,请过目。”
影眉头皱紧,瞥向萧婵,“什么?”
萧婵也回瞄他,“装傻?”
影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会怎样?”
萧婵托着腮帮,笑得很贼,“我会每日宣你来看。”
影沉下脸,“陛下不会允许的。我食君之禄,得为君办差。”
萧婵眨眨眼皮,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来,“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无视圣旨,还可以凌驾在陛下之上,确实非这位皇后娘娘莫属了。不过,她并非喜欢干涉朝堂政务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则天似的女强人指点尹泽锦的江山。两个月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浸心在沉香院的药庐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闲得发慌之余,便是为他做媒,做媒,做媒。
大抵幸福的人,总会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幸福。
念及此,影头痛不已。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谁是谁,便哼了一声,“一个也相不中。”
萧婵拍额,终于被影磨得没了脾气,“影,我说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影眉头紧皱着,看着她,不言语。
萧婵斜视着他,继续规劝,“影,听我的劝,人不风流枉少年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没那力气了。还有啊,你可知道你现在都拥有些什么资源么?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人长得嘛……也还将就。这可都是姑娘们向往的大富大贵啊,有这么好的条件,你不着抖着羽毛耀武扬威到处嘚瑟,过什么苦行僧的单身日子?毛病!”
“……”
看他不语,萧婵以为他被说服,再接再厉,“我本来和你关系好,自然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亲近女子,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才行吧?”
“……”
“你怎么想的,得与我交交心吧?”
“……”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影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的听着,就是没有回应。
萧婵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萧婵,米分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影失态地怔了怔,尴尬的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像是刚回神似的,拱手道,“实不相瞒,娘娘,微臣心里,其实……早已有人了。”
萧婵眼睛一亮。
那感觉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笑眯眯地搓了搓气得发僵的面颊,她往前凑了凑,注意力集中在影微微发黑,还带着浅浅疤痕的脸上,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哪家姑娘?”
影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萧婵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我操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再等下去,要是人家姑娘嫁了人。”
她炮仗似的嘴,噼里啪啦敲过不停,可药庐里静悄悄的,除了她的声音,还是只剩她的声音。
看影木头似的,仍是默默不语,萧婵敛了神色,考虑片刻,屏退了兰昆等人,“好了现在没有人了,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影抬起头来,目光里像嵌了两颗冰球,没有情绪。
影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算了,我就是随便一说,以后娘娘在安排吧!臣一定好好看,婚姻大事看缘分,臣不急,今日臣确实很忙,就先告退了。”说完影不等萧婵再说话就已经起身离开了。
萧婵不开心的努努嘴,这个皇后其实也不好,她反倒是很想念在战场上的那段日子,影虽然经常复读她的话,但是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躲着她,而且说话会是一段一段的了,不想现在几个字几个字的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