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书房看看。”她收回视线,习惯性地摸到轮椅扶手下。她自己的轮椅扶手下有四个机关,进攻防守飞上天,全靠扶手。
“姑娘,我来吧。”婢女见她发呆,笑吟吟地弯下腰,一手抓住一边扶手,把轮椅给拎了起来。
好大的力气!
这轮椅是用上好的香檀木所制,纹理紧密,用料实在,尤其是两只轮子,为了平稳不颠簸,中间加了铜轴,整张椅子加上她,两百多斤重是跑不掉的。
“姑娘,这灯也是我们主子给您特地拿来的,怕一般的烛台油灯熏到您的眼睛。这烛无烟,还有花香味儿,您闻闻。梨花香呢!”婢女挑亮了书房门口悬挂的琉璃灯,推开藏书楼的大门,又是一个弯腰,连椅带人搬了进去。
书房里挂的也全是和门口一样的灯。
云长安对这种灯并不陌生,在盛元国这种灯很常见,稍有钱的人都用得起,而这婢女却视同珍宝。邺国皇族果然穷困。
“你刚来这里呀。”她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小声问道。
“对呀。”婢女乐呵呵地点头,一手举着一盏琉璃灯,给云长安照亮书上的字。
这也是个好丫头,从眉眼上看,与春分倒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在泥泞中挣扎谋生,以闻到一朵花香,饮到一口清水,吃上一顿饱饭就能觉得天下大好的老实丫头。
“这里是夏国后宫吗?”云长安的视线回到书上。囚禁她的人很了解她,给她找的全是市井杂书,白话戏文。能打发时间。
婢女咧着嘴笑,轻轻摇头。她一动,手里的琉璃灯也跟着她动。光影摇摇,地上的暗影连成一片,像是隐于黑夜中蠢蠢欲动的妖怪。
“姑娘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见她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看书,婢女忍不住问道。
“我叫云长安。”云长安抬头看她,双眸里映着火光,唇角轻扬。
“我知道呀,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云家嫡女,云长安。您是闲王妃,是云军师。您的事,我听过八百遍了呢。我们主子就爱您这样的姑娘,天下难得一见,正好与我们主子匹配一双人。我们主子也是人中龙凤,万万千里的人才里最出挑的一个。”婢女眼睛亮晶晶的,越说越兴奋。
“邺国的国风如此开化吗?”云长安有些好笑地问道。
婢女楞了楞,“我听不懂,不过,姑娘还没问我的名字。”
“我是云长安。”云长安的视线掠过她,看向门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懂我的意思。”
婢女还是摇头。
“出来见我吧,总是要见我的。成天与我混在一起人,只要有你的气味从风里飘过来,我就会知道你是谁。”云长安合上书,轻声说道:“所以你总归是要撕破脸,要面对面的。不如早点出来相见好了。”
婢女慢慢地扭头看向书房门外。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姑娘,你和谁说话呢?”
云长安拿过桌上的墨砚,从笔筒里挑了一支纤细的狼豪,略略沉吟,写下了两个字。
婢女不识字,好奇地问道:“姑娘写的什么字?”
“瞳风,请你答应我,不要伤害我肚子里的孩子。”云长安把纸递给婢女,小声说道:“也不枉你为我痛饮一场浮屠酒。”
殿门口缓缓走出一道身影,长发披散,赤着双足,暗蓝色的锦袍大敞着,双眸通红。他身后站着另一名婢女,手里捧着一碗热汽腾腾的药。
“那你把这碗药汤也喝了。”他凝视了她片刻,转头看向身后的婢女。
“瞳风!”云长安看着他,软软地唤了一声,“别这样好吗?你放我回去。我帮你拿下大夏国,我不会再让你欺负你了。好不好啊?”
“长安,你别对我撒娇。你知道,我一直心疼你。从你到了小村第一天起,我就心疼你!你受伤了,我会心疼。你不高兴,我也心疼。你想那个人,我更心疼。我总是在你累到睡着之后去偷偷看你,给你上药,给你的枕下放上我悄悄出去买回来的甘蔗糖。我那时候就想天天时时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当年伤痕累累,却不肯死去的自己。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如今对我撒娇,无非是想让我心软,让我放了你。但我不想放了你,我要以后你和我在一起。这辈子,我想要的东西不多,就是你。”瞳风垂着长睫,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
云长安张张嘴,小声说道:“我又不是东西……”
瞳风盯着她看了半晌,唇角缓缓扬起,笑了起来,“你是我的云长安,以后都是。”
他还是笑得如此明朗,如此开怀。就像他从来都是那个瞳风,从来没有变过。
云长安不知道他是会假装,还是他生来就这样?
朝夕相伴,对她温柔倍至,天天哄她开心的瞳风,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他每天笑嘻嘻的,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从他的眼睛里从来都只有纯净和开朗,真的让她想像不到。
瞳风转过身,在门槛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夜月,轻声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三岁。那老狗拽着我哥哥的头发,逼哥哥学狗叫,让他学狗爬。我吓得尿了裤子。那一回,我在这里被关了六天,亲眼看着我哥哥死去。我曾经问过父亲,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欺凌我们。父亲说,因为我们邺国皇族生得太完美了,纯洁善良,上天厚爱。邺国皇族无论男女,生来就是俊秀之姿。所以这些人嫉妒,想毁灭我们。他们以欺负我们为乐趣,保留我们邺国皇族,不过是因为觉得欺负起来更有意思。”
“都会过去的。”云长安勉强安慰了一句。
她已经知道这些琉璃灯到底有什么作用了。她和瞳风一起向大国师学习,这些不同的香掺在一起后,会让她脑子迷糊,继尔遗忘前生。他手中的那碗药……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吧?
“瞳风,我就想要个孩子……可以吗?”她双手护在肚子上,眼眶渐红,“我们又不是仇人,你不要这样对我。”
“可是他不是我的。我们可以再生。”瞳风扭过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吗,我当了这么久的瞳风,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想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还有一张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的床榻。有你在我身边乖巧温柔地躺着。”
“我从来都不乖巧温柔,你也不是巧取豪夺的人。为什么这样做?”云长安撑着额头,勉强抬眸看他。他的身影正在模糊……
“因为我想你一直活下去。”瞳风又转头看向月亮,小声说道:“可是我母亲要杀你,她讨厌你,说你不会对我忠心,你和慕长情会悔了我们邺国。只有当你成为我的人,她才会让你活下去。”
“瞳风,我不要喝药,我会恨你的。”云长安看着捧着药碗渐渐走近的瞳风,挣扎着想逃开。
“我让你们分开,我要杀慕长情,你总归是要恨我的。”瞳风眯了眯眼睛,低低地说道:“对不住了,长安。我一统天下之后,会让你永远过最好的日子。”
“不让我当皇后吗?你母亲连皇后都给你选好了吗?瞳风,你要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是不是?我们明明可以相安无事的,你击败大夏国,为父兄皇族复仇。我与慕长情……”云长安从轮椅上摔了下去,伸手挡开婢女喂来的药。
“你错了,击败大夏国又怎么样?慕长情的野心就是一统四海!关宵瀚也是!你真以为方园能骗得过关宵瀚,他不过是在静待时机,等着我们两败俱伤。凤鸣族之所以挑选我邺国,也是因为觉得我们好拿捏掌控。国弱,则无路可走。我要带着我邺国一雪前耻,从此摆脱世人的欺凌看轻!”瞳风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长安,他或者我,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都爱你。”他慢慢地跪坐到她面前,把她抱到怀里,轻抚她的头发,明亮的双瞳静静地看着她,“在浮屠城时,为了对你说出那句喜欢,我去拼命喝了上百盏浮屠酒。明明酒醒了,我还是不愿意从梦里醒过来。我想和你在一起……就是想和你在一起!这辈子我从来没有一件事可以自己作主,只这一件,关乎我这辈子的喜乐……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果然只把我当一件东西看。”云长安握住他发烫的手指,勉强挤出一抹笑,“瞳风,我醒来的时候,真希望不要再看到你。”
瞳风抱紧她,双唇渐渐抿紧。过了半晌,他滚烫的长指轻轻落在她的嘴唇上,“嘘……睡一觉。醒来后,你不仅能看到我,还会永远与我在一起。”
“你以后,怎么见冬小酒和初心他们?也要赐他们十盏梨花琉璃灯吗?还是你已经这样做了……瞳风,你这样得天下易,得人心难呢……没人喜欢被背叛的……”云长安的声音越来越小,尾音轻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