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龙榻前站了差不多快一盏茶的功夫,外面渐渐喧闹起来了。
醒过神的方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味。他慢慢绕出屏风,只见天晋的文武百官,以及奉太后懿旨赶来护驾的亲王都到了,院中嘈杂声不断。
“主持,好吵哦。”两个小和尚走近来,双手捂紧耳朵,满脸难受的神情。
方园微偏着脑袋,视线越过两个小和尚,停到了满脸兴奋的太后身上。她刚换了一身暗红色朝服,戴上了金凤冠,一圈朱红的宝石镶嵌于凤冠四周。
只有王朝在做出重大决定时,太后才会如此打扮得如此隆重。虽然太后是匆匆换上的朝服,也未妆洗,但凤冠戴好,就说明太后要宣布重要的事情了。
是要兑现对他的承诺,让他为皇庙的主持?
他往前走了一步,走廊上的光落在他淡金色的僧袍上,光芒闪耀。
方园要的不止是天晋一国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还要盛元,要大夏统统成为他掌心的棋,他是执棋的人,而这些国家的皇亲贵戚统统是棋子,江山则为棋盘,由他随心所欲地摆放棋局。
失去南邺的那一天,他愤怒过,惆怅过,但很快就打起精神重振旗鼓。他知道他一定行,凤鸣族是天下之凤,万凰之王,知天文懂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世间没有他的对手,他是最有智慧、最有谋略的那个人!
“哀家有大事要宣布。”太后扶着太监的手,一步步地走到了人群最前方。
“太后……”众人抱拳跪下,齐呼千岁。
太后在人前站定,锐利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握着锦帕的手慢慢指向站在大殿门口。
方园就站在门口!
“陛下受奸人所害,中了幻术,差点丢了性命。”太后深深吸气,声音发颤。
“太后,陛下吉人天相,真龙护体,定会安然无恙。”众臣又重重磕头,万岁声震耳欲聋。
太后双手往下摁了摁,大声说道:“对,陛下真龙护体,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
“太好了!”
场面立刻变得喧哗起来,议论一声比一声大。
“有些人肯定很失望,”太后往人前走了两步,冷笑道:“有些人白白做了一场梦。”
议论声又渐安静,众人脸色各异。
“我天晋之所以居四国之首,傲视天下,国富民强,完全是因为这些年盛元、大夏内乱,他们自己打自己人,打得民不聊生。南邺国小民弱,受大夏国欺负,招致灭国灭族之灾。陛下此次突然倒下,你们一个个的不知团结对外,全跑来逼宫,逼着哀家立储!哀家就问你们一句,是不是也想像那三国一样,弄得上下离、国破族灭呀?”
听着太后严厉的斥责,众臣额头俯地,不敢应声。
“此次陛下无恙,多亏了……”太后转过头,视线停到了方园的身上。
“阿弥陀佛。”方园手转佛珠,视线与太后对上,唇角微微勾起,笑得温柔和善。
太后冷冷地笑了几声,手指向前方:“多亏了盛元的皇帝与皇后。”
啊?
众人发出阵阵惊呼,顺着太后的视线看去,只见慕长情与云长安正站在长廊下,夫妻二人皆是一身淡金色的长袍。
方园的眼神陡然变得狠戾非常。
“大和尚,许久不见,你还是如此好看,尤其是你的光头还是如此闪耀,比灯笼还亮呢。”云长安双手合十,笑吟吟地朝方园行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园额角青筋微跳,往前迈了一步。
“别动!”云长安赶紧抓起了白羽团扇朝前面扇了两下,“千万不要动,你的僧袍太闪耀了,离本后太近,本后会被闪瞎眼的。”
方园果然不动了。
僧袍有问题!
“本后最喜欢看你这样的表情了,又气又怒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你在生气,强装镇定,强装无事,这小眼神扑扇扇的……”云长安摇着扇子,笑着抬头看慕长情,“本后的帝君就不一样了,帝君的眼神一直是如此威武霸道,就算与本后一起在你的寺里刨地道时,也是如此威武霸气!”
慕长情把她的团扇摁下去,宠溺地说道:“别胡说,气倒了方园主持怎么办?”
“气不倒,就算快气死了,那身金僧袍也会让他永远站着当真佛,接受众人朝拜,香火不断。”云长安拍了拍手,笑着说:“等一下就把香炉放到他的面前,众位亲王、大人,都去给真佛上一柱香,请他保佑大家长生不老。”
“太后,这是怎么回事?”众人纷纷爬起来,围到了太后身边。
方园盯着云长安和慕长情看了半晌,缓缓合上了眸子。
“两天前,盛元的皇帝与皇后悄然入宫……”太后看向夫妻二人,神色缓和了下来——
两天前。
这是酷热到一件衣裳都穿不住的夜晚,慕长情与云长安摸到了皇宫东南角。
那里有个老态龙钟的太监在等着,接了他递来的两只金元宝,带着二人悄然潜进。
往前走半盏茶功夫,进到了皇宫最让人害怕和嫌弃的冷宫。这里面住着十数位被废的宫妃,有的已发白苍苍,有的还正青春年华。
“你怎么知道冷宫有路?”云长安环顾四周,摇着慕长情的袖子,好奇地问道。
“当年我进宫盗兵符,你以为我真是闯进来的?我又没有真的三头六臂,脑袋也不是金钢钻,当然要有人带路。”慕长情换上太监的衣服,对着长了铜锈的妆镜整了整衣领,再戴上御膳局的腰牌。
老太监抬了抬三角眼皮,当着二人的面,把金块丢进了铁皮箱子里,里面已经有好些金块了。
“你又不出宫,要这么多金子干什么?”云长安问老太监。
“可以用来死后买路,来生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不必吃糠咽菜,不必当太监。”老太监坐到一边的矮凳上,抓起一只长满绿锈的水烟袋,叭唧叭唧地吞云吐雾,满脸享受。
“可是阎王爷不用金块,地府里的钱和我们不一样呢,他们用的是纸钱。”云长安严肃地说道。
老太监一口烟呛着,剧烈咳嗽了起来。
“长安,你逗他干什么。”慕长情制止住了云长安。
“有出路,有金子,为何不跑,趁着还能吃还能喝,出去赶紧享受去呀!”云长安拍着铁皮箱子,不解地说道:“还留在这里干啥?”
“看到那位了吗?她是我以前的主子,我发过誓,她活一天,我就陪她一天。”老太监眯了眯眼睛,指向窗口站着的老妇人。
这是所有女人中打扮得最干净整齐的一个,白透的头发整齐地挽着,衣服上虽打满了补丁,却很干净。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在精心照料她。
“她在这里已经三十七年喽。”老太监又眯了眯眼睛,嘀咕道:“进来之前,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几个月还要被整上一次,孩子流掉了三个,流一个身子就亏一次。如今倒好了,吃的剩饭馊菜,却无忧无虑,总是不肯死了。”
“那是太妃啊?”云长安轻轻点头,“你可以带她一起走的。”
老太监磕了磕烟斗,走到了妇人面前,拎起她的裙摆。
没有脚!
腰上还有粗粗的铁链,链子已生锈!
云长安心中涌上一层寒意!
这就是后宫!
有很多嫔妃的后宫,皇帝用来传宗接代,制衡权力的后宫。
她想了半天,小声问:“难道她就是当年名扬天下的宝贵妃?传说她能站在巴掌大的荷叶上跳舞,皇上每日把她搂在怀里不肯放开。”
老太监轻轻点头。
“你以后敢娶别的女人试试看!”云长安扭过头就拧慕长情的腰,“你不能娶,我们以后的女婿也不可以娶!男人三宫六院可耻!我盛元国的男人统统不可以娶小妾!”
“你是管小妾,还是管大事?”慕长情已穿戴完毕,过来给她换衣服。
云长安的心情极度糟糕。
她讨厌天晋皇宫,讨厌姓关的,讨厌这些男人!
她冷着脸,跟在慕长情身后往冷宫外走。
老太监给她们指了一条路,又坐回了墙角,守着宝贵妃和他的铁皮箱子继续抽水烟。
云长安扭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不管世道多冷漠,总还是有这样的人的。为一个誓言守了三十七年,让人钦佩。”
慕长情牵住她的手,小声说道:“等下在太后面前不要冲动,太后一生娇贵,若激怒她,对此事无益。”
“我有分寸。”云长安轻舒了口气,轻声说道。
关宵瀚的寝宫里正乱成一团,妃嫔拖着自己生的儿女跪在门口哭,御医与太监在殿里忙碌来去,和尚举着木鱼敲打不停,太后抓着一柱香又拜又念经。
“好好的人都要被他们吵死了!”云长安看到这一幕,简直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