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漪澜殿,灯火通明,冯保和夏光很难得地一同在皇帝身边服侍着。
夏光依旧是冷着一张脸,冯保虽不似平常那样笑靥如花,但也没有像夏光那样神色冷淡,只是笑靥里又隐了些凝重罢了。
皇帝歪靠在宽大的椅子里,手托着腮,手肘支在椅子背上,眼睛微微闭着,眉头紧锁,脸色略显苍白。
冯保捧了一盅白瓷盏,小心翼翼走到皇帝面前,跪伏下来,道:“陛下,下面刚刚呈上来的,是凌皇子亲手调制的,凌寒香,您要喝一杯吗?”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瞥了一眼,“他调制的?”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就来一杯吧。”
冯保把瓷盏递上,皇帝坐直了身体,接过了酒盏,瞧了一眼澄澈的液体,问道:“他来了吗?在哪里?”
“就在门外候着呢。”
“那就宣进来吧。”
冯保走到殿门口,用他尖细的嗓子喊了一声“宣凌皇子”上殿,不多时,杨凌从外面走了进来,依旧是那个淡漠的美男子,神色间和平常无异,但他一进殿,莫名就让人觉得殿里的气氛骤冷,气压下降,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皇帝抬眼瞄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是来了。”
似乎是等了他好久的语气。
杨凌站在他面前,并没有行礼,态度是不卑不亢,语气淡然地道:“是。”淡然中却又透着那么点冷意。
皇帝忽然抬起头来,问一旁的夏光:“什么时辰了?”
夏光躬身道:“回陛下,已经是丑时了。”
“哦,这么晚了啊。”
“或者应该说,挺早的。天快亮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到黎明了。”杨凌说道。
“黎明?哦,也是。这漫漫长夜啊,又要熬过去了,又一个白天来了。”
父子两个像是在打着哑谜,互相说着令人费解的话。
殿里服侍的人都大气儿不敢出,一时间除了父子两个的说话声,再无别的声音。
当两个人都停下来的时候,殿里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皇帝饮了一口瓷盏里的凌寒香,叹了一声,“这酒,是真的好酒。”
“不妨多喝点,这样的好酒,已经不多了。”
皇帝的眼睛一眯,露出危险的意味,但他极力克制着,握着白瓷盏的手青筋暴突,轻轻颤抖,几乎要拿不稳那杯子。
他以为杨凌在影射什么。但其实杨凌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小白留给他的凌寒香,的确是已经不多了。
良久,皇帝一口喝下了盏中的酒,道:“再给朕斟上一杯吧。”
杨凌拿起了桌案上的酒壶,亲自给他杯子里斟满了酒,“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想先跟陛下看一样东西。”
皇帝从里到外都透着拒绝,但他似乎也明白,拒绝是拒绝不了的,所以,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又喝了一大口酒。
杨凌唤了一声“阿二”,“拿进来吧。”
阿二拿了一个箱子进来,红木的箱子,边角都包着铜片,看样子很有厚重感,阿二把箱子搁在桌案上,打开了锁头,缓缓地掀开了盖子。
一股血腥味儿扑鼻而来,把凌寒香的酒香都冲淡了。
皇帝眉心紧蹙,只扫了一眼,就赶紧把脸给撇开了。
箱子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容江的。
容家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年轻一代的翘楚,容家未来的希望之一,容江。
皇帝心里的感受是十分复杂的。能把容家举足轻重的人物给杀掉,算是除了他的心头一患,但是,杨凌想要做什么,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这座都城,未来一段时间都有可能处于血雨腥风之中。
“陛下,容江与江南靖王府谋士魏高密谋造反,昨天夜里,两人在城外设伏,欲要截杀臣,被臣反杀,现魏高已经认罪,认罪书臣也带来了。”
杨凌看了阿二一眼,阿二立刻从袖中抽出一沓书信,杨凌把信接了过去,呈递给了离他最近的冯保,“请陛下过目吧。”
冯保把书信都接了过去,一一呈给皇帝看。
里面有魏高写给容值的书信,也有魏高的认罪书,还有容值给魏高的书信。皇帝不认识魏高的字迹,但容值的笔迹他还是知道的,那一封容值给魏高的信,他确定的确是出自容值之手。
这样的铁证摆在面前,已经足以定容值的罪了。皇帝心里却说不准是高兴还是什么情绪,这一幕似曾相识。
是了,二十年前,王家就是这么没有的。容梁把王翦虞父子和羌戎互相勾结的书信呈到了他的面前,他就是靠着那样的“铁证”定了王家的罪,把王家九族满门抄斩。
夏光在一旁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冯保也是一言不发,把那些书信一张一张抽出来,一张一张给皇帝看。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手越来越抖。
冯保把那些书信一一展示完了,都收进信封里,码整齐了,退至一旁。
杨凌神色淡漠,道:“陛下,请您定夺。”
皇帝喝了一大口酒,把白瓷盏搁下,抬起头来,喊了身边一个侍卫,“带人去把容值给朕抓了。”
杨凌轻嗤一声,“陛下,谋逆作乱,举旗造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难道不怕轻纵了谋逆者,留下后患吗?”
他语调轻缓,也没有什么威胁的意思,但字字句句落在皇帝的心头,都有如一把刀子一般。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夏光,宣北衙首领过来。”
夏光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躬身出去了,约莫过了一刻钟,北衙禁卫军首领还没有来,容值却来了。
容值光了上半身,背上绑了荆棘,负荆请罪来了。
外面的侍卫进来禀告了皇帝,“容大人在殿外跪着呢。说是负荆请罪来了。”
皇帝面色沉黯,看了杨凌一眼,杨凌神色浅淡,似没有听见侍卫的话一般。皇帝轻叹了一声,冲侍卫摆了摆手,“押起来吧。”
侍卫得了命令,出去了,很快,外面就传来了容值的大声喊叫,“皇上,皇上求您见臣一面,皇上,臣有话说!臣有话说!皇上,您不能光听信杨凌的一面之词!皇上,杨凌才是居心叵测的那个人!他才是要谋您之位的那个人!皇上,杨凌狼子野心!”
声音渐去渐远。
杨凌忽然笑了,淡声重复了一句:“狼子野心。这话说的倒也没有什么大错。”
皇帝狠狠瞪了杨凌一眼。他这是在骂他这个做爹的是狼吗?这个不孝子!
皇帝很生气,可他现在竟然无从发作。他既干不掉容家,也奈何不了杨凌,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感觉到,所谓皇权,不过是一场笑话,他谁都奈何不了。
一刹那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北衙禁卫军首领殷颂在夏光的带领下进来了,给皇帝叩首行了个礼,“陛下。”
“嗯。带足人马,去把容值家里的人都押到北衙牢里吧。”
殷颂有那么一丝丝惊愕。京都是一个藏匿了许多秘密的地方,但也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昨晚城外发生的事,城中该知道的人,基本都已经知道了。皇帝要如何定夺,他们其实都有点猜不出来。现在很明了了,皇帝是站在了他的儿子杨凌这边。
说来也是十分可笑。杨凌至今还姓杨,不肯改回他本来的姓氏,皇帝却还是无条件地站在他那一边。
“是,臣领命。”
殷颂叩首,领了命令,急急出殿去了。
殷颂刚走,就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走了进来,双膝跪地,道:“陛下,容贵妃在外面,求见陛下。”八壹中文網
该来的,总会都来的。
杨凌提起桌案上的酒壶,给皇帝的杯中又斟了一杯酒,嘴角掀了掀,道:“陛下,这酒还不错吧?”
皇帝有苦难言,苦笑一声,“不错,是好酒。”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眯着眼,看向那跪着的小太监,道:“让贵妃回去好好照顾小五吧,她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小太监唯唯诺诺,爬将起来,出去了,不多时,就又回来,仍旧是双膝跪地,“陛下,贵妃娘娘求见您一面,她说,您若是不见,那她就一直在外面跪着。”
“她喜欢跪,那就跪着吧。”
皇帝神色黯沉,“那就让她跪着吧。如果她连女儿都不想要了。”
很多年前,他比现在还要无情。杨凌想起他惨死在冷宫里的母亲,心头渗出一点点的寒意来。
小太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外面悄无声息。
一个时辰之后,殷颂回来,身上还隐隐有血腥味儿,跟皇帝汇报,容值一家已经满门都被抓了起来,容值的儿子容霖女儿容容在逃,已经派人去追。
时间已经快到了上朝的时间,外面天光灰白,像蒙了层雾气似的。
而战斗,才刚刚打响。
皇帝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坐直了身体,缓缓掀开眼皮瞟了杨凌一眼,杨凌一直散淡地站着,似乎不知疲倦一般。
皇帝看过来,他坦然地接受着他的目光,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