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为一父母妻儿俱全的刽子手,生前斩首近百人,后有一日,惨死于市井之中,烈日暴晒七日后,变为凶尸,何解?”
魏无羡一时没有做答,叔父就点了他的名字。
不归早在去年便随长辈外出除患,自是知晓。
所以,不归缓缓站起来,依旧面无表情,冰冷的声音冻的在座的一干人等不禁打了个哆嗦。
“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先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不灵,则镇压;罪大恶极,怨气不散,则斩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门行事,当谨遵此序,不得有误。”
众人长吁一口气,心里谢天谢地,还好这老头点了蓝忘机,不然他们难免漏一两个字或者顺序有误,肯定会被老头罚的抄断手。
蓝启仁满意点头道:“一字不差。”
顿了顿,他又道:“无论是修行还是为人,都需得这般扎扎实实。若是因为在自家降过几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虚名就自满骄傲、顽劣跳脱,迟早会自取其辱。”
不归一身白衣似霜似雪,站立在众人之中,闻言却略有些皱眉,但并无一人发现。
因为众人皆垂头,毫无动静,除了左边的人。
魏无羡在奋笔疾书,不一会也站了起来,开始讲述在不归听来可以称为邪恶至极的言论。
“我有疑,若这执念要杀人满门,报仇血恨怎么办?”
不归自然开口,“故以感化为主,镇压为辅,必要则灭之。”
“暴殄天物!我刚才并非不知此答案,只是在考虑第四条道路。”
少年眉眼飞扬,似如太阳般熠熠生辉,不禁晃花了不归的眼。
“何来第四条道路?”
少年仿佛在等着他这句疑问,伸手将桌上的纸正对着他展示了出来。
只见一人在挖尸,尸首上散发着怨气,怨气将那厉鬼变的更加强大,再多的不归便看不懂了。
这时就听魏无羡道:“这名刽子手横死,化为凶尸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斩首者近百人,不如掘了这百人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该凶尸相斗……”。
不归眉宇微蹙,神色更加冷淡,心中却是打了个突,有些不好的预感。人人皆谈邪道就色变,这人却一幅理当然之态!
蓝启仁胡子都抖了起来,喝道:“不知天高地厚!”
学堂内学子大惊,蓝启仁霍然起身:“伏魔降妖、除鬼歼邪,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还要激其怨气?本末倒置,罔顾人伦!”
魏无羡却道:“反正度化之后也无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是,堵为下策,疏为上策。镇压即为堵,岂非下策……”
叔父一本书摔过来,魏婴一闪身躲开,口里继续说道:“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为人所用。怨气又为何不能为人所用?”
叔父又是一本书飞来,气的面色通红,“那我再问你!你如何保证这些怨气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不归眼中的黑衣少年却边躲边道:“尚未想到!”
蓝启仁大怒:“你若是想到了,仙门百家就留你不得了。滚!”
魏无羡一脸称心如意的表情,立刻出了学堂。
蓝启仁拍拍胸口,喘着气:“如此顽劣之徒,生平仅见,江澄。”
第一排左边席位上身着紫衣的少站了起来:“学生在。”
“放学后,你去通知魏婴,把《雅正集》的《上义篇》抄三遍,让他好好学学什么叫天道人伦。”
《雅正集》就是蓝氏家训,总共三千条。蓝家家训由叔父蓝启仁编排修订,集成了厚厚一本,《上义篇》和《礼则篇》占了整本书的五分之二。
之后蓝启仁又讲了一些上古年代的神话传闻,本应是危机四伏或妙趣横生,但从叔父嘴里说来便让人觉的冗杂晦涩,难以理解。
不归早将藏书阁五千一百零八本书都记在脑海中,对于这些内容均已了然于心,听的乃是叔父对其中一些细节与众不同的见解,坐的分外端正。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午时已到。不归背着避尘剑,向静室走去,经过一棵郁郁葱葱的古木之时,远远听着另一边有人大声喧哗,不由走了过去。
在另外一群人眼中,不归身姿欣长,一身斑驳的叶影与阳光,目光却不甚和善,被他一盯,如坠冰窟。
众人心知刚才凌空喊话喊得大声了些,怕是喧哗声把他引过来了,自觉闭嘴。
魏无羡却跳了下来,迎上去叫道:“忘机兄!”
不归转身便走,魏无羡却兴高采烈地追着他叫:“忘机兄啊,你等等我!”
不归看见他又想来招惹自己,飘渺的轻功使出,瞬息间走得无影无踪。
不归却不知,魏无羡吃了个鳖,回头就对江澄和聂怀桑控诉了起来:“他不理我。”
“是啊。”,聂怀桑轻摇折扇又道:“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你啊,魏兄。蓝湛一般……不对,从来不至于如此失礼的。”
魏无羡道:“这就讨厌我了?我本想跟他认个错的。”
江澄嘲笑他:“现在才认错,晚了!他肯定和他叔父一样,觉得你邪透了,坏了胚子,不屑睬你。”
魏无羡不以为然,嘿声道:“不睬就不睬,他长得美么?”
然后又自顾自的想,的确是长得美,又释然地把那点撇嘴的动作收了回去。
两日过去,便有一场随堂测试。蓝家家规,决不可徇私舞弊,所以往日从没有人因此被训戒。
魏无羡,又是第一个!
学堂内的小抄纸条飞来闪去,不归忍了又忍,奈何这些世家弟子并无甚自觉,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着不归心中的底线。
所以,不归弃卷不顾,抓了几个蹦跶的最欢的!
蓝启仁勃然大怒,于是,魏无羡又被罚了。
原本魏无羡还不以为意。不就是抄书,他从来不缺帮忙抄的人。
谁知这次,聂怀桑道:“魏兄,我爱莫能助了,你自己慢慢熬吧。”
魏无羡道:“怎么?”
聂怀桑道:“蓝启仁说了,这次《上义篇》和《礼则篇》一起抄。”
《礼则篇》乃是蓝氏家训十二篇里最繁冗的一篇,引经据典又臭又长,生僻字还奇多,抄一遍了无生趣,抄十遍即可立地飞升。
聂怀桑道:“他还说了,受罚期间,不许旁人和你厮混,不许帮你代抄。”
魏无羡奇道:“代抄不代抄,他怎么知道,难道他还能叫人盯着我抄不成。”
江澄道:“正是如此。”
“……”
魏无羡道:“你说什么?”
江澄:“他让你每日不得外出,去蓝家的藏书阁抄,顺便面壁思过一个月。自然有人盯着你,至于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
不归当时被叔父叫去了是懵的。但又想了想这种事又不须耗费心神,便一时胡涂答应了。
谁知,一天后,他恨不得把当时痛快答应的自己扔进冷泉里洗洗脑子,暗骂自己疯了!
藏书阁内。
两张木案正对。两盏烛台斜倚,一端,不归正襟危坐,默写莲华心经,另一端,魏无羡已将《礼则篇》抄了十多页,抄的那叫一个头昏脑胀,凄凄惨惨戚戚,烦躁之下不由的放下笔,盯上了对面的不归。
不归并未忽视他灼热的视线,但他见的多了,早习惯了。
魏无羡在云梦的时候,就听不少女孩子说是姑苏蓝氏代代美男子辈出,本代的双璧蓝氏兄弟更是非凡。
魏无羡此前没空细细瞧不归的正脸,现在却是瞧了个仔细,越看越觉的好看。相貌仪态都挑不出毛病。只是那些姑娘们若知道这蓝忘机,整天苦大仇深,横眉冷对,怕是就不会贪念这矫好的样貌了。
不知何时,魏无羡凑到了不归桌案旁,看着纸上的字忍不住脱口称赞道:“好字!上上品。”
不归依旧不为所动。
魏无羡难得沉默了这么久,正憋得慌,心想,这个人这么闷,要我每天跟他对着坐几个时辰已经够无聊了,坐一个月岂不是要我的命?
魏无羡从不是个遵规守矩的人,特别会找乐子。既然这里没有别的东西可玩,他就打定了主意要玩蓝忘机了。
他道:“忘机兄。”
不归岿然不动。
魏无羡又道:“忘机。”
听若未闻。
魏无羡:“蓝忘机。”
魏无羡:“蓝湛!”
不归无奈,终于停笔,目光清清冷冷地抬头望他。
魏无羡打了个突,往后一躲,举手作防御状:“你不要这样看我。叫你忘机你不答应,我才叫你名字的。你要是不高兴,也可以叫我名字叫回来。”
不归忍无可忍,终于开口,“把腿放下去。”若是有根绳子,他一定把这小作精绑起来,扔的远远的。
原来,魏无羡坐姿极其不端,斜着身子,支着腿。
见终于撩拨得不归开口,魏无羡一阵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窃喜。
他依言把腿放了下去,上身却不知不觉又靠近了些,胳膊压在书案上,依旧是个不成体统的坐姿。
他严肃地道:“蓝湛,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不归垂下眼帘,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眸光落在了被某人压在胳膊下的袖摆上,并未再多说一个字。
并未,只是接受不了罢了,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
蓝氏先祖蓝安便是一眼便知何人才是自己命定之人,相识,相知,相爱,相守了一生。
但是,为何祖辈命定之人皆为女子,为何到了他这却是一跳脱少年?!